在习惯了眼前的画风后，居离尘突然意识到：她又回到山里了。
【晦空】并不是她想象中，是什么火海炼狱一样的地方，不过就是和迩山一样，是一座山。
只不过此山原是画中山。
她仔细分辨着路与水，很快习惯了这里面的明暗对比，捉摸出了那些地方时山，那些地方是水。
于是安安稳稳地走上了山路。
这山里雾很大，她在里面畅快地跑了一阵，忽然发现，并非山中有雾，而是雾就是山本身。
这山体本身就是深浅不一的灰度，看似缭绕难明，实则这便是庐山真面目。
居离尘没怎么看过什么山水画，只觉得这里面的景象奇特。
她已经习惯了自己扁扁的线条身体，觉得跑起来比任何时候都畅快。
一时兴起，她唤出【无涯】。
【无涯】也成了一根黑黑的棍子，一头是两条线描出的月牙，一头是三条线画出的斧形平铲，看不出光芒颜色。
但当她在山林中猛然一挥【无涯】，就见到整片树林往后倒去。
她高兴起来，发现腾空极易，便飞身踏上树梢，在树与树之间灵巧地腾身跳跃，惊起风声阵阵。
玩了许久，她忽想起一事：“慢，这里不是关了很多妖怪吗？怎么一个都没见到？”
正想着，只听耳中忽而传来雷声阵阵。
接着，就有什么东西向她袭来。
她敏锐地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清晰见得空中出现一团黑色涡流，以极快的速度旋转而来。
“是……风？”
这【晦空】真有意思，风竟也是能看见的。
她感到树林震颤，忙从树上翻身而下。
为求稳妥，她将身体妥帖地伏在了地面上，看去与地面融为了一体。
然而居离尘这伪装并未起作用，她眼见一团黑色雾气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啊？”
她伸手挥舞了两下，见到眼前的黑色随着她的手拨弄，忽明忽暗，忽浓忽淡。
“你是什么？”
一个声音在黑雾中响起。
居离尘觉得肚脐眼处被什么力一抓，接着整个人从进入了黑色浓雾之中。
顿时，她感觉不到自己了。
她的躯体——哪怕只是线条一样的身体，也没有了存在感。
紧接着，她听见了山体的轰鸣。
即便是看不到，她也知道在浓雾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向她攻来。
她下意识抬起头，黑茫茫一片中，她看见一块巨大的而线条复杂的灰白色东西朝她砸来。
她愣了一愣，继而见到自己被那灰白色东西砸中的身体，犹如化开在水中的一滴墨一样，被那巨物打得漾开来。
她整个人如烟云散，融入黑雾之中。
墨色骨肉毫无知觉地分裂。
可旋即又重新凝聚在了一起，重组人形。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巨物，是一块嶙峋山石。
她目不视物，手中紧紧地握住了【无涯】。
有风声过耳，她将【无涯】横在身前，听得四周围山石“嚓楞楞”的摇晃。
耳朵微微一动，左后方传来山石正“嚓嚓”自岩壁剥落的声音。
砂砾震颤，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喀拉”一声，磨盘大的山石再次破空袭来。
【无涯】的月牙尖头一转，正抵住了石头。
她嘴角微扬，听到尽管是在泼墨一样的扁平世界里，【无涯】与山石相接的一瞬，仍然发出了铿然之声。
青铜与黄岗岩撞击的震颤，带来的冲击力激得她顺势一个旋身。
【无涯】在不见五指的浓黑中，划出一道弧，扫向了第二波山石。
碎石崩裂的声音尚未消散。
居离尘嗅到山石裹挟的泥腥气泼将下来。
她屈膝后仰，将【无涯】往地面上一插。
整个人以【无涯】为轴，她捉紧【无涯】，双腿离地飞踢而出，似陀螺一般旋转起来，将飞坠而来的石雨扫开。
【无涯】忽然发出“嗡嗡”蜂鸣之声。
居离尘索性将它拔出，凝神定气半刻，旋即将【无涯】飞掷而出。
【无涯】精准扎在那碎石滑落的山体上，整座山体崩然碎裂成岩灰，如瀑布落。
居离尘摊开手，一个呼哨，【无涯】回到了她手中。
“不错不错！你会玩！”那个声音说道，听上去喜出望外。
居离尘这回准确地捉住了那声音的来处。
又是一声呼哨，【无涯】冲那声音而去。
“哎呀！”
那声音叫唤了一声，居离尘却没有如愿听见【无涯】攻击到敌人的声音。
黑雾渐渐散去。
居离尘见到眼前蹲着一只黑色巨狼，浑身黑雾缭绕。
说是狼，可这狼既没有耳朵，也没有眼睛。
它的尾巴正卷着一动不动的【无涯】。
居离尘大惊道：“快把【无涯】还给我！”
大狼将【无涯】抛还给居离尘，兴致勃勃道：“它叫无牙啊，我看它挺牙尖嘴利的嘛。”
【无涯】回到居离尘身边，显然是因为吃了瘪，气鼓鼓地消失在她身后。
居离尘有些警惕地看着大狼：“你是……？”
“我是混沌，”混沌大喇喇地走到居离尘身边，歪头看她，“你是什么？”
“混沌？”居离尘仔细地观察着它。
无目无耳，形如巨犬，通体黑雾缭绕，果如书中记载。
是上古蚩尤麾下的神兽战将：混沌。
《时墟妖枢》说其身上的毒雾可以遮蔽四野，腐蚀一切。
居离尘绕着它看了一圈，见它的确浑身黑雾缭绕，再想想它刚才的战术：“还真是哦，那你不是上古异兽吗？！不是说上古异兽不是不能抓吗……”
居离尘小声嘀咕着，啃起了指甲，对着混沌琢磨开来。
混沌心虚道：“他们坏呗！”
“不对！规矩说的是，没犯事儿的神兽不能抓，犯事儿了要抓，”居离尘一针见血地指着混沌，“你犯事儿了。”
“我没有我没有！”
混沌虽然面目模糊，但居离尘看得出，他听了这话后，是有些恼羞成怒在身上的。
只不过瞅了半天，她实在不知道说话的时候，眼睛应该落在混沌的哪里。
没鼻子没眼的，看上去也太奇怪了。
最后，只能把眼神放在了混沌时不时摇晃的尾巴上。
混沌虽然没有眼睛，却对他人的目光很敏感。
“你干嘛看我屁股！冒犯的家伙！”
混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将自己的尾巴稳稳压住。
“谁要看你屁股啦！”居离尘觉得混沌才是个冒犯的家伙，“你又没有眼睛，我不知道该看着你哪里说话嘛。”
混沌在旁边的一个个小圈圈模样的碎石堆里找了找。
然后用前爪刨出了三颗圆溜溜的小石头，推到居离尘面前。
“帮我安在脸上。”
居离尘看了看三颗石头：“噢噢。”
立刻会意地往混沌脸上放去。
三颗石头被居离尘往他脸上一放，立刻粘在了上面，成了混沌脸上的一部分。
混沌黑色的脸上，现在有了两个小白圈，眨巴眨巴。
还有了一个鼻子，看得出来，它有意用最下面这个小石头，制造出鼻翼掀动，一呼一吸的效果。
他颇有点沾沾自喜，问居离尘道：“怎么样，现在有鼻子有眼了吧？”
居离尘看看他眼睛，迟疑道：“嗯……我说话不太好听，就不说了。”
她不知道这石头一放上去，就会被黏住，没得调整。
现在混沌的脸上，两只眼睛一高一低不说，距离还很远。
从左眼骑马去右眼，得昼夜不息累死三匹快马。
“你还没跟我说，你是什么呢？”混沌显然比居离尘更白目，还在一门心思打听。
“我是居离尘。”居离尘则还在不安地打量混沌的眼睛。
“居离尘是什么？”混沌歪了歪脑袋，鼻子拼命嗅嗦着。
“居离尘是我的名字。”
居离尘很有耐心地解释道，丝毫没意识到两边都没把话说到点子上。
“那你是什么？”混沌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居离尘终于感觉出来，他们的问答好像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她疑惑道：“什么叫我是什么？”
“你是什么妖？”混沌的鼻子在居离尘全身上下嗅来嗅去。
它显得相当好奇：“奇怪，我活了这么多年，没有闻到过这个味道的妖，真是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这个词，原来指的是用鼻子闻啊，”居离尘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我不是妖，我是人。”
“人？！”混沌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
“不可能吧？”
他说着，马上又跳了回来，凑到居离尘身上仔细品鉴了起来。
“不可能，人不是这个味道。”
居离尘整了整装，道：“我不是一般人，我可是鲲山的镇厄人。”
“原来是鲲山的啊，我就说味道和底下的凡人不一样。”
混沌又重新坐在了地上：“我就见过一个鲲山镇厄人，就是把我抓进来那个。那你一个好端端的镇厄人，是为什么进来的？”
“我犯错了，被罚进来的。”居离尘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刚入门不久，不知道【晦空】除了关押妖怪，还会关押犯错的弟子。”
她忽然看向混沌：“你进来得比我久，你给我讲讲，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把。不是说，这里面好多妖怪吗？怎么我只遇到你一个啊？”
混沌清清嗓子，拿腔拿调道：“这种事，还是要自己去摸索……”
居离尘虚了虚眼睛，立刻看穿了他似的，问道：“所以你也不清楚，对吧？”
“谁、谁说我不清楚？”混沌没想到立刻被戳穿，有点结巴起来。
居离尘觉得自己的脑袋，最近开悟得厉害。
她想突然想到，既然【晦空】在无相境内，那么自然也是【无相境】的一部分。
妖怪关在里面，如果不愿意现身，完全可以各自隐匿。
想来，只有像逍云那般，亲自抓了妖怪、亲自放进妖怪的人，因为知道妖的来历信息，才能准确找到里面的妖。
这么简单的问题，她一下就想明白了。
没想到这个混沌的脑子比她还混沌，居然完全不得其法。
“那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居离尘有点得意起来，叉起了腰，略有些倨傲地问混沌道。
混沌见居离尘不知为什么，一下反客为主，有点着慌起来。
他的两个石子儿眼睛不断眨巴着：“我就是，一个不小心，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嗯……吞了几个人的命时……”
他说到最后，几乎没声儿了。
“好哇！”居离尘一拍大腿，“还说自己没犯事儿！”
“我又不是故意的！”混沌急得大叫起来，“我根本没想吃！我就是想救人！谁知道……”
居离尘兴致勃勃地盘腿坐在了地下：“是吗？这么说你是被冤枉的了？怎么个救人法，说来听听？”
她盯着混沌小小的石子儿眼睛，从里面看出些回忆的光芒
“也是我自己蠢……”
————————————
当年蚩尤战败后，混沌便被锁在了九曲山内，不得外出。
九曲山有了他的存在，终年黑雾缭绕。
因着这常年化不开的黑雾，也就鲜少有人会进山。
清明当日，恰逢子时。
那夜，混沌却听到了久违的人声。
————————————
“我知道了，然后你的黑雾有毒，就把人给毒死了，然后你就把人家的命时吞掉了。”居离尘抢着说。
混沌很不满居离尘乱猜，小眼睛瞪得溜圆：“不是不是！那雾就是个障眼法，跟刚才吓你一样。我就是为了劝退他们，别让他们进山。否则人一多，总吵得我睡不好。”
“你弄得山里都是黑雾，就是为了睡觉？”居离尘笑呵呵地望着混沌，“你可真懒。”
“对呀，”混沌道，“我睡眠浅，这样就不会被打扰了。”
“那有人声，跟着呢？”
————————————
跟着，混沌就听见了孩童哭喊的声音。
他知道山里有许多天然的陷阱，普通人进到山里，一个不小心就会遭殃。
反正平时这些村民因为怕黑雾也不会进来，途人经过见这路如此，也会想办法绕道。
他也就没有去理会过那些陷阱，只是偶尔帮一些不小心陷入困境的山中小兽脱困。
也不知这天，是山下哪家孩童顽皮，居然夜半上山，听哭喊声，多半是落到陷阱里了。
混沌在山洞里翻了个身，原本不打算理会。
后来听那孩子的声音越哭越弱，他还是担心起来，便去外面看。
可是一路走到限制他出入的两界潭边，他才找到那孩子。
原来孩子并未落入陷阱，而是掉进了潭中。
他去的时候，那个孩子泡在水里，已经不挣扎了。
他慌忙跳进水里，游到孩子身边，想把他叨出来。
殊不知，那孩子的脖子上佩了个镇妖铃。
可是奇就奇在，混沌一靠近那孩子，孩子身上的镇妖铃非但没有发出退妖音，让混沌退散，反而突然如活蛇一般，死死绕在了孩子颈上。
混沌一看，大惊失色，忙上前去，想要帮他解开。
可是他一伸爪子，就变成了越帮越忙。
那镇妖铃更加紧张起来，直将孩子的脖子紧紧缠绕勒死。
孩子转眼间便面目紫胀，眼见要断气。
就在这时候，村子里一些大人也找上山了。
为首的一个，该是孩童的父亲。
一上来便见孩童脖颈被缠绕，面上变了颜色。
他尽管害怕，还是扑身上前，想去救那孩子。
其他人看着一个面目不清的怪物在孩子旁边，虽不敢上前，但纷纷也是喊打喊杀。
混沌还没睡醒呢，也没想明白那些村民在喊打喊杀个什么劲儿。
为了阻止那个镇妖铃继续伤人，他想要释咒救人。
结果他刚一施咒，许是因为两界潭已属禁区，禁制混沌的雷咒登时被触发。
天雷滚滚之下，混沌被劈倒潭中不止，面前所有人，也霎时被雷咒全数劈中，无一生还。
————————————
“我被劈得还没缓过神来呢，就有个鲲山的女娃来了，非说是我杀人，我跟她恶战一场，唉……可惜啊……”
“你堂堂一个上古神兽，居然就这么被一个女娃单枪匹马地抓了？”
居离尘虽然这么问，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当然知道这个女娃是谁，此刻说起来，她都有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浑然忘记了，自己先前和她还有未解的冲突。
这便是居离尘的好处了。
别说矛盾过不了夜，能坚持过一个时辰，都算久的了。
她已经帮逍云找好了说辞，那便是：逍云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自己不该不信她。
“一来那个女娃厉害得很。”混沌如她所料回答道。
她就是想听到混沌发出这样的评价。
“二来！”混沌据理力争，“我当时刚被天雷劈过，正虚弱呢，她这是乘人之危！”
居离尘理解地拍拍他：“我懂，不用解释，落在她手上，是比较难搞的。”
混沌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就这么轻易被逮了。
听居离尘这么说，他倒也理直气壮了一些：“是吧？她也确实厉害。年纪也不大，本事不小。拿个大圆盘子，念了几句咒，几下就把我搞进那个盘子里去了，我在里面看着，她还收了好多劫灰。”
居离尘听到劫灰，不觉有点可惜起来：“是吗？可惜她后来就一直没怎么收到劫灰了。”
“怎么会呢？我当时看她，一下就收集到了好多劫灰。”混沌补充道，“几乎大半瓶子呢，没办法，谁让我是特别厉害的妖兽呢。”
居离尘解释道：“是这样，逍云一开始收劫灰，是收得很快，还是有史以来，收集劫灰最快的镇厄人。可是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收集劫灰的速度越来越慢，升阶也越来越困难。因为这个事，派里好多人笑她，搞得她日子也不好过……”
“你说她叫什么？”混沌并没有听进去她说的其他事。
“逍云啊。”
混沌摇头摆尾道：“不是不是，你搞错了。抓我那个，叫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