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素秋一直站在旁边,摸着肩上的织雀,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沟通买卖。
见他们终于谈妥了,她才笑眯眯地冲刘子骥道:“走吧,我还得带你去【晦空】呢。”
刘子骥客气道:“我知道怎么走,就不麻烦您了。”
鱼素秋笑道:“真笨,你以为逍云就为了让我给你拿衣服,才让你找我的?你倒是说说,你知道如何打开【晦空】吗?”
刘子骥这才想起来,上次只是看着逍云打开了一次。
逍云那时候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心思教他,应该如何触发【晦空】。
他只大略记得,当时逍云什么“空”啊、“不空”地说了几句拗口的话。
那结印他也没看得太仔细。
当时自己也是一门心思担心居离尘去了。
想到这里,他忽觉得,逍云想得还挺周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嘱咐好了鱼素秋,给他安排好了一切。
他有点扭捏地笑了笑,这人真是面冷心热。
自己都犯了这么大过错了,她心中到底还是为他考虑着。
鱼素秋的确是个比逍云耐心百倍不止的师父。
刘子骥此前所学的结印,都是靠着反复跟结印画像模仿。
至于实战,基本就是看逍云做的时候,一点不敢分神地跟着做。
逍云从来不会为他和居离尘,在动作上停顿片刻。
学得会就会,学不会自己琢磨去。
鱼素秋可不一样,她先是手把手地教了刘子骥结印。
接着,她示范一般地说了一遍:“空而不空,不空而空,晦明织牢,无封自封。”
一双眼睛鼓励地盯着刘子骥。
“空而不空,不空而空,晦明织牢,无封自封。”
刘子骥有样学样,手中结印,口中念咒。
【晦空】的画卷,再次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好了,”鱼素秋欢脱道,“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我也还有事,回见。”
刘子骥赶忙朝鱼素秋做了个揖:“回见。”
哎,这要是他的导师,他的成绩肯定比现在好。
不过,他又含羞带臊地莞尔了。
逍云有逍云的好处,不能这么比。
【晦空】的山水,还是当日见过的山水,不曾又一点变化。
刘子骥原应该第一时间就抽出白羽,去寻找柳益的下落。
但是这么长时间不见居离尘,他还是更担心居离尘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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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居离尘自从答应了混沌,要拜他为师跟他学艺之后。
就进入了无休无止的战斗模式中。
这混沌的教法,是以战代教。
第一天,他驱使虎狼先锋,以成群结队的虎狼围攻居离尘。
居离尘在黑雾笼罩中,只见到黑暗中的露出的,成双出现的白色光点。
尽管天地再无颜色,但她竟看出了,那些白色的点中闪耀的光芒。
那是兽群狩猎的眼睛。
它们的眼中跳动着捕猎的火焰,正对居离尘眈眈相向。
居离尘反握了【无涯】,听见虎啸声从黑暗中传来。
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准备随时反应。
却也不由得也轻笑了一声:“不就是打老虎吗?我连看不见的老虎都打过了,还是倒着走路打得。”
当第二阵虎啸传来,她嘴角一弯,已然知晓敌军排兵布阵的位置。
居离尘猛地蹬踏地面,飞身而起。
她耳听着【无涯】的蜂鸣给她指引,见一些白光骤然靠近,她知道是这些先遣的狼群在收拢队形,打算将她围困。
她将铲头横扫,青铜刃切割肉体的顿挫感传来。
她感觉到,有些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的靴子上。
她的身体伴随着这一只狼的落败,突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烈息,自手臂灌入体内。
当利爪携风,擦着她的耳廓划过时,她准确地将平铲往后一抵。
全然无误地击中了狼颈。
只听得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伴随狼身重重落地之声传来。
与刚才相同,她又感受到一股烈息灌注身体,在胸中流淌。
她的身体变得力量充盈,动作也随之变得越发矫健。
当她终于清扫干净狼群后,她听见了第三声虎啸声撕裂了黑雾。
她的身体随之被什么东西冲撞开。
就像之前被巨石击碎一样,身体如墨入水般化开了。
但当她的身体再次凝聚起来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起之前更坚实了一些。
以至于当猛虎再次冲撞之时,她的身体并未像先前那样,完全被打散,只是如水中月影,让微风惊得晃了一晃。
她的耳朵不停地动着,搜寻着老虎的踪迹。
这一回,当她听到风过之声时,不等猛虎袭来,她已经直接弃铲,仰倒地面。
虎腹擦着她的鼻尖而过。
居离尘感受着老虎身上浓烈的兽王气息。
这气息对于大多数动物来说,都是足以令其心神震颤的,但居离尘此刻却心神镇定。
老虎一个扑空之后,收势不住,已经被居离尘狠狠地拽住了一条后腿。
她双手发力,死捉住后腿,将整只老虎抛将上天。
接着,【无涯】已经自行回到居离尘手中。
居离尘将铲尖朝天,直直向老虎身上掼去。
伴随着烟雾消散。
刚才的狼群、老虎,似乎从未出现锅。
只有混沌站在原地,激动地摆着尾巴,嘴里道:“不错!不错!再来!再来!”
居离尘刚张了张嘴,还未说话,那黑雾已然又卷土重来。
于是在【晦空】里,居离尘就这样无休无止地搏杀开来。
她发觉自己在这【晦空】里头打起架来,不知疲倦,也不知时日。
而随着战斗的次数越多,不管是被攻击得多了,还是她杀敌杀得多了,她的身体和【无涯】都会变得越来越好使。
她来不及思考个中缘由,只是因为精力倍增,更起兴了。
看来答应混沌学艺这事,真是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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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终于可以来找她的刘子骥,在找到画中的居离尘时,发出的疑问却是:“什么意思啊?这家伙是在……被……等等,那是熊猫吗?她在被熊猫揍吗?”
禅意悠远的画卷中,刘子骥看到一只黑白相间的巨型猛兽,正追着居离尘跑。
很快,熊猫追上了居离尘。
一掌劈将下去,就见居离尘在空中一个转体三周半,继而整个人头朝下,栽倒进了地里。
这熊猫冲过去,拔萝卜一样,就把居离尘又从土里拔了出来。
它毫不留情地抱着居离尘的腿,像是使流星锤一样旋转起来。
接着,它狠狠把居离尘拍在了旁边的岩壁上。
当居离尘第三次以一个“大”字形被拍在岩体上,抠都抠不下来后,熊猫打了个呵欠。
他缓缓转过身子,在旁边的竹林里,顺手薅了一节竹子,一边嚼着,一边慢慢远去了。
刘子骥大惑不解地挠着头。
他从外面看,完全感受不到分毫的紧张,甚至还看出一丝幽默。
这是……什么小人儿动画,别说,这画风还怪好看。
“算了,毕竟是山中野人,”他末了耸耸肩,“她玩得开心就好。”
看到居离尘在山中这么游刃有余,他放下心来,拿着白羽开始找柳益的身影。
刚将白羽拿出,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就看向了画面的一个方向。
他看见柳益一个人,正坐在一间山中破庙里。
虽然这写意的画法,加上遥远的距离,让他看不清楚柳益的面目。
但是从他东张西望的动作上,刘子骥还是看出来,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他靠近了一些,想要看清楚柳益的脸。
就在他的两只手搭上画布的一瞬间,伴随着他两手外扩的动作,那画面竟真的就拉近了一些。
刘子骥惊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嗬!还能双指拖动放大画面。
他又仔细凑着看了一会儿。
柳益张望了片刻,最后眼神竟然对上了刘子骥。
刘子骥又是一惊,以为柳益看见他了。
实则柳益只是在虚空之中,感受到了莫名被凝视的不适。
但当他朝周围张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黑白。
片刻后,他收回了目光,双目无神地坐在破庙的槛上,开始发呆。
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刘子骥心道,你自己好好在庙里反思一下,早日想清楚你是如何对不住霍雪鸾母女,早日想清楚自己是如何为一己私欲伤害无辜百姓,早日想想该如何为自己的行为赎罪。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觉得让柳益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晦空】里,实在太便宜他了。
反而是霍白羽……
他想到霍白羽,也不免心下叹起气来。
也不知道那个《岁书》有多厉害,幸好自己的名字不在上面。
要是也被写下一笔,估计也是不好受。
有时候能做个浮萍般的普通人,在某些情境下,未必不是好事。
愈想愈是心沉,但当他回过头去看居离尘,又是原地一大跳。
一圈蝎子正蓄势待发,高高地举着刺,围着站在中间的居离尘。
居离尘举着【无涯】,照例一个横扫。
正当刘子骥以为,蝎子会被居离尘全数扫飞的时候。
他定睛看去,却见那些蝎子居然从天而降,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将毒刺发射向居离尘。
当他看到居离尘的身法已经飞出残影,最后却还是被蝎子毒刺戳中,掉落地上的一瞬间。
刘子骥终于觉得有点问题:“等等……她不会是在挨揍吧。”
到得第十天时,柳益还是坐在破庙里,一动不动。
居离尘却是天天在挨揍,每天各不同。
刘子骥开始觉得,这情况是不是有点太过了,怎么这么多天了,还在挨打。
居离尘虽也偶有反杀,但她这打斗整体看上去,确实不像是野人独居山中,自己讨来的玩乐方式。
当追逐居离尘的,变成披了铠甲的象群时,刘子骥也替她心慌起来。
即便是听不见声音,他也仿佛觉得耳畔传来声响。
“轰隆隆”、“轰隆隆”的万象奔腾之声,追得居离尘在画卷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见她从画左跑到画右,又从画右跑到画左。
“这不能被揍死在里面吧?”
刘子骥终于着急起来,他开始怀疑,这是逍云安排好的惩罚。
专门送居离尘进去,就是为了让她在里面,遭受百妖殴打,以泄她心头之忿。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耽搁,忙里忙慌地朝【天道笔锋】跑去。
到了【天道笔锋】门口,看着冲天的光幕,才想来这【金阙禁】一画上,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
刘子骥急得无可不可,才想起来应该直接传音。
他试着传音说:「逍云!居离尘快被打死了!你就饶了她吧!」
可是他安静地等待了许久,却并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逍云,你在听吗?」
难道是【金阙禁】隔绝了传音?
刘子骥这样想着,可若是如此,逍云就不会让他有事传音了啊。
他心中疑惑,想去找鱼素秋稳稳情况。
然而这个【无相境】怪得很,他一个低阶的大渊献想找人,永远都找不到。
最后,他还是只能忧心忡忡地回了【晦空】,继续观察居离尘……和柳益的动静。
他不知道的是,逍云此刻并不在【金阙禁】内。
他若仔细算数,就该知道,今天正好是七七四十九天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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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云思考事情的时候,总是喜欢用【纵天绫】飞行。
使【青云梭】的时候,一切都太快了,只是为了前往目的地。
但她喜欢过程。
站在【纵天绫】上慢慢地飞行,耳听风声,眼观世情,这时才觉得自己是自己。
天下世情,自她上山,几经变换。
而她心内清楚,只有人是不会变的。
世人常说物是人非,实则变的,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人,从来不会变。
从她上山那时到如今。
无论是山上的人,还是山下的人,都是未曾变过。
自私又无私,脆弱又坚韧的人。
从【纵天绫】看下去,城池变成了豆腐块,人如蝼蚁。
是了,只要站得够高,就可以用这样的角度观世。
柳益根本就不会法术。
逍云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已经确认了这一点。
而当他的人生,在【蚀妖晷】上轮转流过时,她也已经看到了。
是有人告诉了他一些事,他才去埋了霍雪鸾的尸骨。
那个人的面目,在他的命运里,却看不真切。
到底是谁?
其实她此前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需要将整个城池用【蜃楼阵】困起来。
封城的方法很多,偏偏要用最复杂最麻烦的一种,除非……
她有一个猜测。
在这个【蜃楼阵】中,如果用了妖力摄阵,那么所有人都会被妖力所缚。
一旦被缚,其实整个的命时,也就暴露在妖力的掌控之下。
这可是一个吞噬命时的好方法。
她杀过许多犯下这样罪行的妖。
可是柳益不是妖,他是大费周章炼妖。
炼妖这件事的最终目的,可以说与卢申蓄妖,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所以这个千方百计吸取命时,要柳益炼妖的人,究竟是谁?
炼尸解妖,比起卢申这样直接找到成形大妖,要更保险。
一来它们更隐蔽,更难以让人察觉。
二来,炼化出的妖,会更容易控制。
那么这个人,是先在乌峡城中,发现了霍雪鸾这种尸解妖的存在?
还是因为柳益手中的白羽,通过发现羽衣之事,才顺藤摸瓜,找到这只尸解妖?
不论是哪一种原因,柳益对于炼妖的本质,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在柳益那个困住她的【合欢魇境】中,已经基本确认了这件事。
那人只消知道柳益对霍雪鸾的执念,再告诉他,自己有办法将霍雪鸾复活。
柳益哪还顾得上其他?
他大可以一步步引导柳益。
先是告诉柳益,只需要霍雪鸾生前亲近之人,将她的尸骨,埋在生她的富饶之地,霍雪鸾便会重生。
等柳益埋好尸骨,炼妖吸取了土地精元,令至城外寸草不生。
那人便再告诉柳益,关好城门,利用执念之梦与炼妖之力催发【蜃楼阵】,让城中人醉生梦死,便天下太平。
柳益不通术法,又执念深重。
逍云从他的魇境中,已经了解到,他已觉人生不过如是。
妻子死后,他的官场路也到了头。
唯一想要实现的,就是那点旧梦重温。
怎么选都是错。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既然已经体会过人生百味,谨小慎微地活了一辈子,也是时候为了自己,任性活一场了。
只是,这个人既然可以说动柳益,那肯定和他颇为熟悉,且能得到他信任。
能在柳益的生活中出现,如此接近他,甚至获知他妻子都未必见过的,那一支珍藏的白羽。
并且能够了解到柳益心中,对霍雪鸾无休无止的渴念,这人必然长期生活在柳益周围。
换句话说,这个人很有可能,也是在朔方朝有声名地位的人。
如此费尽周折去炼妖,又用炼妖一箭双雕,去盗取百姓命时。
不论这人是谁,多半与那件事脱不了干系:《岁书》下卷。
逍云咬着唇,任凭清风将发发髻拉得松散了。
抬手去拨弄发丝时,手腕上的鱼形珠链被太阳一照,光在那鱼儿身上折射开,散出展翼般的光晕。
居离尘和刘子骥,似乎从未注意到,她的手上多了这么条链子。
她又回想起卢申。
卢申何尝不是通过影响了朔方朝的一郡之守,才犯下那些恶事。
难道这事,本就与朔方朝廷有什么关系?
此外还有一事,令她心忧。
自她知道,乌峡城的灾荒是三年前开始的,她就一直觉得不安。
东邺郡暗河影市,是三年前出现的。
乌峡城的【蜃楼阵】,也是三年前布下的。
三年。
居离尘他们或许不知道。
甚至她的劫尘瓶,也是三年多前开始出问题的。
从前,用【悖岁】纠正历史的事,还轮不着她。
不是所有镇厄人,都有资格【悖岁】。
将时间倒转的术法,某种程度上,本就是一种倒行逆施。
需得极为谨慎地使用。
以往只有到了【困敦】阶的镇厄人,才有资格使用【归辰璧】。
是亭午说要历练她,看重她,才破格让她也用了。
只是她发现,随着【归辰璧】用得越多,她的劫灰就收集得越困难。
她怀疑过中间有什么关联。
可是她也让鱼素秋打听过,似乎两者之间并无关系。
她总是疑心着亭午,她知道亭午也未必全然信任她。
所谓二人之间的父女关系,说到底在鲲山内,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人生漫长到一定程度,看许多事都不过虚妄。
即便是常人看来至亲至密的关系,在时间长河里放眼望去,也只是瞬息的相遇。
当中缘分,深不过两粒微尘的碰撞又分离。
她又飞至了乌峡城上空。
【纵天绫】遥遥凌驾于山之巅。
她眺望着不久前去过的乌峡城外。
那里的景象已然不同。
新垦的农田,俨然的房舍。
最要紧的是,那一处处房舍,又有了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