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打电话给夏北的时候,后者仍然是过了很久才接。接通的一瞬间就是:“有屁快放,老娘忙着!”
戴维问她在干嘛,得到的回答是在炒蛋炒饭。“你要么过来帮忙炒,买五斤鸡蛋来,不要草鸡蛋。”
挂了电话,戴维看了看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又看了看背后的落地玻璃窗,再看看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最后站起身来真的出去了。
他拎了五斤鸡蛋,发消息问夏北哪里进去。夏北回一大串语音,转了文字之后的内容是这样的:你在巷子口找一个瘸子,如果不在你就喊瘸子瘸子要是他还不出来你就跟着猫走看到门口有盆栽的人家敲门问他们饭馆在哪里就行了。
戴维一手拎着鸡蛋,一手拿着手机,看了这段文字愣了一分钟,正寻思着这到底是夏北在玩他,还是哪里搞错了。冷不防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转头一看两个乞丐打扮的人正看着他慈眉善目地笑。
十分钟后,其中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像送货上门那样在小饭馆门口喊:夏老板!有人找!
然后就看到夏北穿着围兜,手持锅铲跑出来了。跑出来的第一件事是从他手上接过鸡蛋,第二件事是把他拉进店堂按在座位上,“喝啥!汽水?菊花茶?汽水吧!”夏北拎着鸡蛋冲进后厨,又冲了出来在冰柜里拿了一瓶雪碧开了盖子塞到他手里,接着又风驰电掣地消失在后厨门口。整个过程丝滑无比,戴维甚至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过了一会,从后厨冒出来个男人,看着非常年轻,戴着眼镜,刘海乱七八糟地堆在额头上。他跑了出来,开始拖地。认认真真,一块地砖一块地砖地地拖,横平竖直地,像极了人形的扫地机器人。拖到戴维脚边的时候,后者很配合地蜷起了腿。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拖把扫过他脚下的地板,无声地划过去了。此时此刻夏北的声音从后厨传出来:“安柯——来折一次性饭盒——”男人丢下拖把跑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又出来个男人,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大概四十不到。这男人瞅了戴维一眼,笑得很冷,说:“丫头的朋友?”也不等戴维回答,跑到外面抽烟去了。
最后夏北终于出来了,在自己T恤上擦手,抬头看见戴维一愣。“我草,你真来了!”
“……你才发现?”戴维想说那你刚才把我当成谁了或者什么东西了。想不到夏北挠头嘿嘿一笑,他顿感泄气,想说点毒辣的话却一点也说不出了。
“今天不是上班吗?”夏北坐到他面前,椅子反坐。在她身后两个人在打包外卖,摞成小山一样的一次性饭盒捆了四捆。
“嗯,下午没什么事,不去公司也行。”戴维说。
“这样啊。”夏北咧嘴而笑,“咱的饭馆怎么样?”
“特别神经。”
夏北发出一阵大笑,突然转头大喊:“喂!安柯你一个人行不行啊!”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点点头,咕哝了一句什么,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戴维身上又迅速撇走了。年轻人提着两个箱子搬到了门口的电动三轮上,启动了之后慢慢地开远了。
夏北回到店堂里,重新坐回戴维面前。
“本来想叫你出去吃饭的……”戴维说得有点无力。
“去呗。”但说这话的不是夏北,而是那个肤色黝黑一脸严肃的男人。这个男的走过来拍了拍戴维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着。那样子就好像一个当爸爸的在对女儿的新男朋友展现肌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这一次,两个人坐在一个和式的房间里。从圆形的窗户望出去刚巧可以看到一颗松树外加一轮月亮。月亮下面是一个庭院,庭院中由白色细沙和黑色岩石铺设。两人喝着茶,夏北看了一眼庭院。“枯山水。”戴维说,“其实么……就是没有水好伺候点。”他说得实在,“我设计的。”
“又是你朋友的店?”夏北问。
“朋友的朋友。”
于是两人沉默。过了一会,戴维又开腔说:“这家店是omakase制的,意思是全部交给厨师来办。没有菜单,看今天进到什么食材。”
“那不是和我那一样?”夏北说。
于是又冷场了。穿着和服的服务生跪着拉开移门给他们送上一道海鲜汤的时候。夏北正托腮看着戴维。“你不是说要去我那边尝尝厨子的手艺吗?怎么临阵逃了?带我来这儿呢?”她眼睛大大的,视线落在戴维身上。
“这是计划中的。”他回答,“有几家店总要让你看看。”
“听起来像完成任务。法式,日式,下次是不是要中式了?”
“中式分类太细,我们可以要吃个五次。”戴维说。
“你还真是完成任务啊!你是不是有一张表,出去一次打个勾!”
“你怎么知道?”
“……”
“知道你敷衍,没想到你这么敷衍。”夏北端起海鲜汤往嘴里灌,十分豪迈。
“这算敷衍?我每次都非常认真地对待出行。如果你说的是每次都突然问你,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有时间。”戴维诚恳地表示。
“很忙?”
“很忙。所以时间金贵。”
“那么对你来说花费这么金贵的时间和钱找我吃饭,是因为这个任务最后的结果比较重要,还是因为过程?”夏北问。
“我不知道。”戴维依然诚恳,“其实我说对胸围在意也是骗人的。一般来说这样的男人女的就不会想要聊下去,但你也没有删我。”
“是忘了。”
“……”
霜降牛肉上来了,切成一厘米大小的一条。脂肪和瘦肉的横切面看起来像大理石纹路,跪式服务的服务生拿了个特别精致的小铁锅,用一双鎏金筷子涂抹了一遍油脂,开始煎烤。那肉放上灼热铁锅的瞬间就发出滋滋声。那声音很小,内敛得与整个餐厅的格调相似,夏北盯着肉,眼看着美拉德反应让蛋白质和脂肪转换了颜色,飘出香气。
“我觉得人类都一个样。不过是脂肪蛋白质水和其他一些元素的组合。”戴维也看着牛肉,“但到了时间就要做那个时间的事。你知道么?日本最顶级的牛肉不是神户牛,而是滋贺县的近江牛。那种牛在三个月的时候就要开始每天进行定量的活动,一直到一岁,则要每日在身上涂酒。每个时间都严格规定的事,体重也是实时监控的,一直到三岁,体重五百公斤左右的就可以被称作最优秀的牛。然后就进屠宰场了。”
煎好的牛肉被盛在一个底部温热的盘子里,调味料以极小的一盘放置在一旁。跪式服务的服务生撤走了铁盘,擦拭了桌面,然后不动声色地退走了。
夏北夹了一条牛肉咬了一口,只觉得汁水丰溢,肉独有的香气只冲天灵盖。她不得不承认食材确实分三六九等,对照所谓最优秀的标准,她口中的这一块牛肉应该算是顶尖的优秀。
“每天严格按照规章生活,最后却进了屠宰场。”戴维说。
“你没事吧?”夏北问。
“我觉得我像这头牛。”戴维拿起筷子,但迟迟不落下来。
“怎么讲?”夏北又吃了一块,这一次她蘸了酱料,又是另一种风味了。她想这些厨师是怎么知道取悦味蕾的最优配比的?经验?枚举?摸索?
“先不说这个,在今天之前我还以为你是哄骗我呢。想不到你真是开餐馆的夏老板。”戴维把话题扯开了。
“我哄骗你干嘛?人要是吹牛不都会往好的地方吹吗?”她想都以为是哄骗居然也会乖乖地拎个五斤鸡蛋过来。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这样说这个男的就不会和我有联系’。”戴维放下了筷子,托腮看着她。
“……真不是。”
戴维终于笑了一下,“那你怎么会认识那个大画家的?”
“这个可说来话长了……”夏北吃到第三条牛肉,觉得有点腻,心想难怪这一份牛肉就只上个五条。她之前说要吃回本钱,如今却有点不好意思一个人扫干净。“你,不吃啊?”
戴维终于再次动了筷子,夹起最后一条霜降牛肉放进自己的盘子。夏北看着他的目光,让他倍感压力。于是这个男人最后把牛肉放进了嘴里,他皱着眉头嚼了几下,吞咽了下去。“嗯,说来话长。怎么个长法?”他问。
“先从老张那个电话开始好了。”夏北开始说自己的故事,从老张打电话给她,讲到第一次踏上谷神街的土地,然后是撞进门来的安柯、桃姐的理发店、老鲍和账本……
“账本后来到什么地方去了?”戴维问。
“不知道,大概被水冲走了。”
“那你爹写在上头的字是什么意思?”
“你继续听我讲嘛!”夏北比手画脚。霜降牛肉之后又是一道硬菜,看起来是在一个锅子里炖煮的山珍。那汤极其鲜美,夏北一边呼哧呼哧吹,一边咂嘴。而戴维依然什么都没有动。
夏北继续说,说到了谷神街的幻影,那个大洞和废弃的美术馆,最后是和启航房产公司斗智斗勇的经过。“想不到吧,那个我们以为是潜逃杀人犯的,居然就是黄家清!”
“夏老板,你的饭馆还招人吗?”戴维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