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杳跟着顾云疏来到清源堂后院。
推开门的那一刻,就见床上坐着个瘦弱的少女,身着素色软缎衬得面色依旧苍白,却已褪去了往日的癫狂。
就在不久之前,她见到自己时还会双目赤红、大喊大叫。
此刻竟安安静静地坐着,神色平和。
姜杳犹豫着上前两步,还未站稳,对方便抬眸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澄澈得像一汪清泉,却盛满了全然的茫然,仿佛从未见过她一般。
“这位姑娘是?”
少女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疑惑。
姜杳蓦地一震,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不记得我?”
杏儿茫然而无辜地看了她半晌,而后想起什么,连忙撑着身子翻身下地。
她动作还有些虚浮,却依旧恭恭敬敬地对着姜杳盈盈一拜,姿态虔诚。
“之前顾公子说,我是被一位好心姑娘送到此处救治的,想必便是您了。”
她垂着眼帘,声音里满是感激。
“杏儿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姜杳愣愣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细细逡巡,试图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可看她眼底尽是澄澈与懵懂,语气也是由衷的诚恳与感恩。
良久,姜杳终究什么都没找到,只余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陌生,让人心头发沉。
她缓缓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顾云疏问道。
“她的记忆…… 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顾云疏轻轻叹了口气,才沉声道。
“她头部的淤血尚未完全消散,已然损伤了记忆中枢。能不能恢复,恢复到什么程度,都很难说。”
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无奈。
“或许三五个月,或许一年半载,也或许…… 永远都恢复不了了。”
看着姜杳眼底翻涌的失望与不甘,顾云疏终究不忍,又劝说道。
“杳杳,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连害你家破人亡的仇,她都已经忘记了,你又什么时候才能放下过去的恩怨,重新为自己活一次?”
姜杳沉默了,屋内一时只闻窗外几声鸟鸣,更衬得四下清寂。
她垂眸望着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研制解药时沾染的药渍,深浅不一的痕迹宛如此刻纷乱的心绪。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来,眼底隐约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恸,声音虽轻,却透着一股坚定。
"师兄,师父曾说,人之消亡,分为三境。"
那声线罕见低沉,仿佛浸透了窗外未散的夜露。
"一境为身死,血肉之躯归于尘土;二境为名灭,讣告传遍天下,世间再无此人名姓;而第三境......"
话音微顿,她抬眼望向天际那抹将明未明的鱼肚白。
"是从所有生者的记忆中被彻底抹去,再无人念起,再无人提及——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在她侧脸轮廓上,勾勒出一片柔和的光晕,却始终照不进眼底那片深沉的哀恸。
"我娘亲一生温婉贤淑,与世无争,最终却遭人构陷,含冤而死,连身后清名都未能保全。"
她缓缓收回目光,眼底似有星火重燃。
那光芒坚定而灼人,仿佛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
"她不该就这样被世人遗忘,更不该......就这样'死去'。"
宋婉柔在芷兰院听到老夫人已醒的消息时,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她匆匆赶到寿康堂,进门没看到本该在侍疾的姜杳。
可目光落在床榻边那个正在为老夫人整理被褥的丫鬟身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那丫鬟身着素色衣裙,身形瘦弱,面容熟悉得让她心惊 —— 那竟然是杏儿!
杏儿早在月前就因为意图勾引裴轻衍被自己处死了,怎么会在这里?
宋婉柔死死盯着那个身影,手指紧紧攥成拳头,指节泛白,心头的惶恐越来越盛。
她张了张嘴,想要喝问,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她心神俱乱、几近崩溃之际,一道清冷而带着刺骨恨意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如同冰凉的毒蛇,将她寸寸绞紧。
“姐姐为何要抢我爹爹?为何要害死我娘亲?”
宋婉柔浑身一颤,僵硬地转过身。只见门口立着一位身着淡粉衣裙的少女,眉眼昳丽,嗓音清凌,不是早该葬身暗巷的宋窕窕,却又是谁?
"你...你是人是鬼?怎么会出现在侯府之中!"
宋婉柔的声音从嗓子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
"宋窕窕"盈盈一笑,那笑容却如寒冬腊月里的霜刀,透着刺骨阴冷。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你以为我死了,娘亲死了,杏儿死了,就能掩盖你所做的一切?"
她缓步向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宋婉柔的心尖上。
"可惜,上天还是让我们都'活'了下来。"
她突然指向杏儿,声音陡然提高。
"今日老夫人醒了,杏儿也醒了,你作恶多端,该偿命了!"
宋婉柔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杏儿也转过身来,目光冷冷地盯着她,眼底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下刻骨的恨意。
“不…… 不要……”
宋婉柔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向后栽去。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声音在耳边炸开:
姜夫人的哀泣、杏儿的哭求、宋窕窕的怒斥…层层叠叠将人拽着,拖入不见底深渊。
她猛地闭上眼,彻底失去了意识。
……
“夫人!夫人!您醒醒!”
耳边传来宝蝉焦急的呼唤声,宋婉柔豁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早已浸湿了后背的衣衫,头发也黏在了额头上,模样狼狈不堪。
她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依旧躺在芷兰院的软榻上,屋内的陈设丝毫未变,哪里有寿康堂的影子,更没有杏儿和宋窕窕的踪迹。
原来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宋婉柔抬手抚了抚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试图平复呼吸,可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那冰冷的恨意、绝望的呼喊,依旧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好半天,她才定下心神,问一旁的宝蝉道。
“何事?”
宝蝉一边为她擦汗一边道。
“回夫人的话,老夫人醒了,侯爷让您马上过去。”
宋婉柔瞳孔骤缩。
方才褪去的恐惧如毒蚁般,再度悄无声息地爬满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