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医院病床上醒来时,白村正穿着T恤在旁边玩着手游。
伤口依旧疼痛,不过还有支撑起上半身的力气。
窗外一群白鸽飞过,青天白云,碧蓝如海。
明媚的阳光洒在空调房中,这是几天以来我见到过最轻松明亮的时刻。
床头摆了数不清的鲜花,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凋落,还有一篮一篮的水果塞满了窗头,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赠礼和锦旗。
礼物上都标注了赠礼人的祝愿,林教头的向日葵尤其寒碜,而且贺卡上写的字跟甲基汞中毒一样,歪歪扭扭,什么“誓死捍卫群众安全的榜样”。
小陶的送的是彩印的《黑暗塔》,我只记得是斯蒂芬金写的,那贺卡用金灿灿的笔写着“光明复来!”,这两相对比,到挺用心的。
裴翼仙那姑娘送了一套PS5外加《血源诅咒》的卡带,这估计是她半个月工资了,卡片画了一个大大的爱心:尹木医生最棒啦!
我看着笑出了声,心中不免淌过暖意。
哦,自然还有白村的。
挂在我床头。
一封信,鼓鼓的,跟塞了几万块钱进去似的。
信上留言:“不能小看了你们这些当医生的。”
我一愣。
这是之前我们争执时,我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口吻告诉她的话。
看样子白村很是记仇,甚至将我刻薄的口吻都记了下来。
唉,如今想来,在当时危急存亡的关头,确实是我失了大度与胆识,多了谋略,却少了智慧。
不过现在她能主动提到,还以信封的方式来提醒我,是否说明这封信中会有与这场误会有关联的信息?
她难道看穿了我怀疑她的理由?
甚至于,这还意味着她主动示好?
我深思熟虑一番,觉得自己的共情能力有点略显不足。
以白村的性格,能放下敌意主动求和,岂不是意味着跟我光速和解了?
正是此理!
畅快!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如此感受,我心中依旧暗暗叫好,仿佛卡在气管的异物,被一套凶猛的海姆立克法(应用急性呼吸道异物堵塞,即所谓的卡喉咙。)给硬生生拍了出来。
风雨过后,还真能看见彩虹。
“这仗势,就跟哪个大领导来过一样。”我声音还很虚弱,面带初醒的微笑,“谢谢你守着我。还有你的礼物,挺特别的。”
我毫不吝惜地珍惜起这份来之不易的妥协。
“而且……额……你今天穿得不赖,很有富小姐风范。”
我几乎是搜肠刮肚才想出来这么一句夸赞外表的话。
白村把穿着白色长袜的脚踩到床沿上,黑色短裤捂住腿根,上身用淡蓝色桂花披肩搭配,高雅而富贵的千金姿态显露无疑。
“咦?A先生何时也学会说好话了?难不成是心理健全了?”
她长长叫嚷道,“你也别谢我,我刚来的。林教头,小陶还有裴翼仙在这里守了三天三夜,你该去给他们磕几个头才是。”
“不过我今天刚轮班,就碰见我们大名鼎鼎的天才医生恢复意识,运气真不赖啊。是不是意味着我现在就能走了呢?不错不错,真是喜闻乐见。”
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似乎还长进了语序和逻辑。
不过,看她的模样,似乎已经将与我前几天的争执抛到脑后。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时我心中数不清的愉悦。
要是跟白村保持一个不错的关系,以后多余的娱乐活动岂不是可以畅快的报销了?
慢着,会不会也有机会体验一下高尔夫跟赛马的乐趣了?还有什么,登山攀岩,滑雪滑翔,这些想去做的运动没一个便宜货色。
我心中一舒坦道:“还是谢谢你能抽空陪护我,谁不知道咱们D小姐寸时寸金呢,我算是捡了便宜了嘛,以后还得靠你多多支持,算我欠你个人情。”
“谁想要你人情了?建议以后拍马屁的话留着谢那些领导。”
白村转着手上的卡通钥匙扣,一眼看穿了我的演技,发着牢骚,
“前些天,胡科长陪着金江县的王处长特地跑来给你献花,还表彰了一张破布,都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应当好好培养,定有一番大作为。”
现在可好,咱们重案组人才和钱才都齐了。
我心中一笑,故意道:“这不挺好的吗?表彰我也算是表扬重案组,都是大家的荣誉了。”
白村翻了翻白眼:“呵呵,我们被安排撰写1W字的思想汇报,这也是大家的荣誉吧?要不尹天才你也来一块儿写写?”
我举起右手宣誓:“本人思想觉悟贯彻落实到位,尚不曾有过激进僭越行为,只是日前亲眼见到林捕头在竹林中殴打凶手,并造成了人员伤亡,其秉性粗暴,卑职定将严格治理,肃清风气,让咱们重案门重振江湖,还请白后指示!”
一场杂糅了现代与古代文化的年度古装角色扮演。
白村终于被逗笑了:“好说不说,你的业务能力还是不错的,这次收获不小,不然早就被老娘踢了,轮得到你在这边捧哏?”
我眼睛一亮:“是案子有进展了?”
哼哼。
白村神秘一笑,给我伸出两个指头。
“两个?”我猜道,“难不成,是抓到了两个凶手?上一个案件的凶手落网了?”
我掀起被子,一脸振奋。
可谁知白村摇头道:“两天,我们便将此案了结,避免了大规模伤亡,虽说林栋天那边有着擅自行动的违规行为,不过功大于过,依旧在结案大会上得到了厅长的高度表扬。怎么,你还不满意?”
我失落道:“还以为这个子母案都水落石出了,看来,依旧需要时间去证明。”
“没这么简单,杜村医除了认罪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交代,我们见其模样似乎有比较严重的心理障碍,这几天我都过去给他疏导。”
白村抱住腿,蹬在我病床上。
她有些凶残地扯了半边被子过去盖住她的脚,应该是被空调给吹得骨骼肌震颤。
“不过我们自然都不抱什么期望,毕竟整个案件报告整理下来,其刁钻而骇人的手法可不是一般的疯子才能想出来的。现在回想起来,也很难相信你能将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在第一时间分析出来。”
白村语速极快,与我当年的解剖学老师当仁不让。
“杜村的身份确认了没?”我追问。
白村点头:“河南鸣州人士,在鸣州大学附属医院就读硕士,后考取执业医师资格证,便前往了广平村,成为那边的村医。”
“十多年的时间,其敬业程度与医术都被受好评,因此在广平村内声望极高,具备调动民情的能力,我想也算是为这场社会性案件埋下了伏笔吧。”
“就这么简单?没别的嫌疑了?”我惊讶。
这路子走的也太干净了吧?
白村叹气:“他只有一部只能打电话的老年机,电话号码都是境外打入,从越南到缅甸,从泰国到马来,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转站,根本无从查起。”
“果然不是他自己能策划的凶案,看样子的确是有一个庞大的势力在背后操控。”我承认,
“感觉怪怪的,一个缜密而恐怖的团队在阴暗处与我们分庭抗礼,有种如芒在背的体验。”
“你别瞎想,这些交给专家就好,林栋天说一有结果便会立即通知我们,在这边胡乱猜想也没有任何作用。”
“更何况,我们还得随时应对那个幕后团队再次作案,保持良好状态才是关键,也不知道下次会不会跟这个案件一样好运了……”
见她好为人师的模样,我听得头皮发麻,打断道:“得得得,你先告诉那些死者的尸检结果如何?这总不算操心吧?确认死者都是因为流行性出血热导致死亡吗?”
“嗯……”白村被打断,朝我扭扭头,面上忽然一笑,对着我背后指了指:“来这么快吗?都是着急想让我下班呢。既然来了,也免得本小姐白费口舌,你去问他们吧。”
他们?
我转头一望,只见林教头提着煲汤的铁盒,身后领着阿良跟小陶。
林教头那面上抖动的肉都快把他的眼泪给挤下来。
“听白小姐说你醒了,我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你瞧,我特地给你准备的鲫鱼冬瓜汤,兄弟啊,你可是立了天大功劳了!”
林教头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手中那饭盒也不知道朝哪边放,
“我就说嘛,这些案子不都是小菜一碟,你那脑袋什么东西想不出来?这就叫将合适的才华在此处发扬光大,事实证明,我的眼光还是很老辣的,你们说是不?哈哈哈。”
他一边搂着阿良脖子,几乎都要给阿良搂断气了,一边尴尬地大笑出声。
“哥,哥!快给我憋没气儿了!”
“什么嘛,这明明是人家在单位厨房做的,到老师那里就变成他的了!”小陶在背后卷着本书,一脸哀怨,“下次我就偷偷做了给尹木医生拿来!”
她望着我的目光带着些许崇拜,搞了半天还是个追星一族。
林教头不满地一瞪:“怎么了,就准你喜欢我兄弟,我不行?”
我捂住脸面,无地自容。
众人相继一望,那病房陡然发出的爆笑声把护士都吸引过来。
……
“这是尸检结果。”林教头将结果递到我手中。
病理解剖结果均是小血管和毛细血管广泛损害,管壁发生纤维蛋白样坏死和破裂崩解,并发肺水肿和脑水肿。
以肾脏、腺垂体、皮肤黏膜、肾上腺皮质等部位充血水肿,上述病理征明显。
这是十分典型的肾综合征出血热的病理解剖了。
林教头见我连连点头,颇为得意道:“组上的曾法医在得出结果之后都惊呆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用什么办法确定的诊断。你们说,咱兄弟威风不?”
“侥幸而已,作为医生的我有天然优势,换任何一个优秀医师来都有可能做到。”
我打断,也并非谦虚,现在更关心的应当是那群村民的安危,
“话说回来,倒是各位都做了筛检吗?”
“那肯定的,据那个主任医师说,筛检阳性者高达十八人,已经有三例死亡病例。”
“我的天,要是咱们那晚不趁着酒劲做出决定的话,恐怕如今后果难料啊。”
林教头后怕道,“而且,连你都感染了病毒,只不过还好处于什么潜伏期,据医生说,用抗病毒治疗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我感染并不奇怪,因为当时那疯子用自残的刀划伤我,他自己带有病毒的血液粘附在上面,从我伤口进入,自然会导致传染。
一切妥当,凶手的目的算是彻底破灭了。
“唉,虽然这个子母连珠案算是水落石出,然而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我仰躺在病床上,故意把脚抵着白村,好让她把脚放下去。
谁料适得其反,她干脆将被子一把抢了过去,还发出小女生异常得意的哼唧声。
众人见状都是意味深长地露出笑容。
“谁不是呢,咱们刑侦部门时时刻刻都在准备迎接危难,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林教头安慰的话不如不说。
“这起始案件的元凶尚未逮捕,恶鬼附身案的凶手又是个疯子,看似有了进展,实际上,一切发生的缘由始终是个谜啊。”我提出了我的担忧。
“那凶神像究竟代表着什么,让他们的办案手法始终都是建立在它的基础上进行的?”
我不禁发出疑惑,“动机几乎是彻底的空白,就像是无形的大网铺洒下去,最终浮现出来时,没有任何鱼儿的踪影。”
“而且,我隐隐觉得,他们千方百计想出来的骇人听闻的杀人手法,似乎在冥冥之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我紧紧皱起眉头,
“让村民以一种离奇的疾病死去,这种费时费力的手法,不如直接拿着砍刀一人一下,简单粗暴,还不失效率。他们这么做的意图何在?”
“嗯,这点我很赞同。”白村突然发话,“两个凶手虽说利用的疾病不同,然而思路却是大相径庭。”
“而代冰的死,虽说看上去与众不同,只是单纯的谋杀,可退一步讲,她却作为两个凶案前后的一个枢纽,无论是吸引信徒,还是迷惑警方,都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我继续分析,
“你的意思是,代冰在这个案件中也有非同寻常的身份?”林教头发问。
我并未赞同:“身份谁都说不清楚,我建议对她的家世彻查,查查祖辈,查查原籍,可能在这方面会有不同凡响的收获。”
“妙啊,这思路!”林教头啧啧感叹,“从村子里面打不开门路,便从外来者入手。很有想法的建议,我会立即安排人手调查!”
而且,从当初我进入重案组的目的来看,我的个人目标是什么?
傩村遗留的案件。
小刀和矮地瓜的死因。
然而几乎两个月过去,不仅没有任何相关方面的讯息,甚至于我都快要将其彻底淡忘。
真要扯上丁点儿联系的话,也只能是借助鬼神杀人这类民俗案件,在某种程度上有着相似性。
“林教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你保证的那场调查?”我忍不住发问,“你之前可是以此要挟我,才答应你进重案组的。如今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林教头并不意外,反而露出两排明亮的牙齿:“嘿嘿,我当然记得。这次你居功至伟,我趁机将你进入重案组的原因跟胡科长反应了一下。”
“他直接说‘这还不简单,历年资料全都放在那边,他想什么时候翻阅就什么时候翻阅。’”
“能有此好事?”我挑起眉头。
这些历年资料都处于保密状态,若非是有相关案件牵扯需要把成年旧历翻出来好好查阅,在平时杜会堤防资料外泄,恐怕连林教头也不能随意去翻阅吧?
胡科长这个举动,似乎在为我做了极大的担保。
“肯定是见你有无穷的潜力,特地以此机会来搞劳你,只要你不乱来,一切控制在法律允许范围内,我想胡科长是很乐意给你这个人情的。”
林教头在旁边分析得头头是道。
这么一来,拼死的努力换来了奖励机制,倒有些像大脑释放多巴胺带来的快感,给予我心中安稳的慰藉。
一切,似乎也没这么糟糕了。
我难得焦急:“那还迟疑什么?你还不赶快动起来?帮我整理下当年的所有死亡案例和失踪人口调查,一个也不能少!我自己来找!”
“哎呦哎呦,瞧你那凶样,我这堂堂组长怎么能被你呼来喊去的?”林教头佯装发怒。
“你,笑得最开心的那个!就你了,你去帮他整理!”随后林教头指着一边幸灾乐祸的小陶,毫不客气地下达指令。
“啊?明明是叫你去的!”小陶大叫一声,表情异常委屈。
阿良这时候挺身而出:“林组长,欺负女生是不是不太厚道!”
“哦?”林教头故作惊慌,“不错嘛,在我手下待了这么久,万万没想到还是一个厚道小子。”
“那也成吧,我不为难你,你就跟她一起去整理,这就不算欺负女生了吧?男女平等,我向来是端得很平的。而且两个人协作起来,办事效率更高嘛。”
阿良目瞪口呆。
我在一边看的好笑:“得,这个子母案还得你来继续费心了,毕竟缉拿追凶可不是我擅长的范围。”
林教头摆摆手:“放心放心,一有进展我便通知你,隔几天我还得去贺穆教授那边看看他有没有发现,说不定,这一切的鬼神之谜,在这些学者手中才得以破解开来。”
想起贺穆教授,之前听说过他在古文字方面有着享誉国际的造诣,能想到用合成技术将神像补全的法子,以今博古,已经足以证明他老道的经验了。
或许下次收到的来信,真有可能出现突破性进展。
万事开头难。
或许要一步一步的解开碎片,真相才会暴露出它潜伏的角落。
我心中缓气,渐渐有了底。
既然已经加入了重案组,资料随时都在,又不能长翅膀跑了。
目前绝对不能操之过急,避免自己浮躁的心态代入,让案件的关键线索疏漏,反而得不偿失。
有了官方保证,想来查到线索也只是时间问题。
到时候……
这么想来,我终于露出了轻松而疲倦的笑容。
“A小姐,我有些想念红楼的味道了。”
“啊?”
众人几乎第一时间发出了难以置信的疑问。
“尹木医生,你是不是喜欢白村小姐啊。”小陶带着腼腆的笑容,说的话却耸人听闻。
“这搞来搞去,我可算明白了,你是想吃软饭!”林教头立即不满道。
“还以为尹木医生一直不食人间烟火呢,哪知道这么接地气。”阿良乐呵呵地竖着大拇指。
“去去去,没几个正常说话的,我俩单纯朋友关系好吧。要不是我心情舒畅,可不会赏脸出席这种重要宴席。你们可要好好珍惜,不要不知好歹!”
我立刻反驳。
白村到不惊讶,似乎还有些失落,随性地摘下蓝牙耳机:“好啊,作为朋友,这次你请客。”
“我把我脑子卖了都给不起钱。”我无奈。
上次花销了将近十万,估摸着那几坛龙口水就占了一半多。
“我有个法子,你快夸夸白村小姐漂亮,她心花怒放了,说不定就直接请了!”阿良在一边出了个馊主意。
我白他一眼,感觉自己有些骑虎难下。
“喂,尹木医生脸红了!哈哈!”小陶毫不客气地指了出来。
我几乎就要扯着被子把头深深埋进去。
白村见状也是好笑,似乎为了给我台阶下,便发话:“好啊,我请客也不是不行,不过这次你得跟我喝酒。”
“嘶,不妙!”林教头伏倒在我枕头上,耳语道:“这白村平日里不喝酒,一喝酒就要发酒疯,你要是被她缠住了,小心晚节不保!”
“没问题,我的乙醛脱氢酶向来是高效活跃的。”我挤出笑容,模样端庄:“还有,请各位明白一件事。我不是脸红,这是因为红黄光在大气中散射少,所以才呈现出红色。简单来说,就是太阳出来了。”
众人切了一声,却都是一并望向窗外。
盆栽清新的绿意迎着璀璨的阳光。
骄阳洒在我床边,经历了夜晚的蛰伏,它显得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