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雷雨大作。
这是出院后的第一次宴请结束的午夜。
从“春波楼”回来,裴翼仙那丫头夜里值班,客厅空无一人。
洗了热水澡,浑浑噩噩的酒意从我喉咙涌出,我却没有直接入睡的想法。
我将房间门反锁——自从上次看到裴翼仙疑似“梦游”的症状后,我便再也不敢放任她肆意进入我的房间,一边的白夜灯亮着,笔记本电脑端放在我的腿上。
手上捧着白村那张整洁的信封,我一直留着没看,想等一个没有任何环境因素干扰的时间去翻阅。
真正上手,感觉信封跟个盒子似的,仔细端详后才发现活口的封页竟然使用机械扣缝合,有些像边缘嵌着金边,用料散发着一股天然的檀香。
硬壳上裱着几枚闪闪发亮的锆石,这是我瞎猜的,虽然不大,要是真钻的话也太过夸张了。
我去,这A小姐随手给封信都能是大手笔吗?
扣子被她涂鸦了可爱的鬼脸,我伸手去摁它,只听啪嗒一声,‘信封’被打开。
扑面散发出一股墨香,可能是加了冰片,麝香酮作为香料。
里面几页蜡黄的纸张,面上全是用豪放的行草书写的文字。
窗外划过白电,伴随着沉闷的雷声,如同紧锣密鼓的序幕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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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自以为是的D先生,
本来想等你负荆请罪的,不过本小姐念在这次你帮了我一把手的情况下,就不跟你斤斤计较了。
PS1:先把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了,这个“檀盒”是梨苑里头买的,当时好像花了两万多,后面去鉴定那几枚钻石竟然是几枚10分的碎屑嵌上去的,我正愁这废物玩意儿摆家里掉价,扔给你也就合情合理了。
PS2:还有,下面那张卡里原本有5W,是警局特殊账户的奖金,奖赏你这次“英勇无畏”的行为,同时呢,本小姐为了感谢你在卫生所前边给我搭了把手,给了与他们一样的钱在里面,再算上你在面前的失信行为相抵消,咱俩也算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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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了把手是在说我救她的情景吗?
还真是赤裸裸的高傲呢,哪怕是写在信里,还是舍不得服软。
念头一闪,我继续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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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正题,本小姐不会像你一样拐弯儿抹角,咱们就事论事。
我虽然不能保证,但凭着我对你眼神和行为的心理剖析,你肯定是怀疑我知道某些内幕,却独自隐藏,并没有告诉大家,甚至是害怕我作为凶案参与者,对你的人身安全造成危害,没错吧?
毕竟,不会有谁希望需要彼此依靠的团队出现内鬼。
虽然是人之常情,却也正是导致我生气的直接原因。
大家平心而论,目前为止,你问我的问题,我哪一次没有向你坦白?甚至于父亲的死因牵扯到了你的母校,我依旧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了,不是吗?
在我看来,有些事情,不主动问,你还想别人主动告诉你吗?
智商有余,情商不足可是一件更加愚蠢的事情。
你单纯的在自己的脑海中构建了一个逻辑回路,可你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你越想越深入,越想越诡异,是因为你主动掺杂了大量的想象出来的事情。
所以,以后尽量将想法细腻化,公开化,这不仅是对大家的信任,也会让你的逻辑回路查漏补缺,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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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还是这么喜欢好为人师,真是个一成不变的新时代老古董。”
我轻轻一划,直接略过了这些“谆谆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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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自然不是我回避你怀疑的理由。
我只能告诉你,这次民科重案组的成立,以及发生的案件,都可能与我父亲相关,说他那个惊人的发现,影响了后边这一切,也不足为奇。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想,死人如何兴风作浪呢?
然而令我也感到惊奇的是,三年前已经死去的他的的确确在这些事件之中留下了他的参与,哪怕如今回想起来,也是事无巨细地对应上去。
这不是危言耸听。
接下来的话,是我父亲的遗言。
关于他的某个恐怖的发现。
我本不该告诉任何人,那是属于我自己的私事,既不违法,也无不良公序,没有任何人管得着,也没以任何人有资格来打听。
而且消息一旦公开,恐怕造成的社会危害,是你我所不能承担的。
不过,既然你能敏锐地捕捉到异常,或许都可以归功于你加入重案组的缘分吧。
你是天才,这个名头就足够与众不同了,不是吗?
让一个独一无二的天才知道,说不定世上才会再多出来一个疯子。
就算我死去,也总有陪葬了,不是吗?
这也是我初见时,对你抱有敌意的另一个原因。
你太聪明了,聪明到可以忽视基本的人心,而看清科学与迷信交界处的旋钮。
我父亲的狂热与自负,虽说尚未在你的身上体现,不过有朝一日,谁又能保证你依旧怀着初心去探寻真相呢?
毕竟,天才之间总会惺惺相惜的,哪怕已经存在了生与死的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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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里,我大致明白了白村的苦衷。
她身上怀揣着死去父亲的秘密,一个诡异到可以让死者干预现实的秘密!
这也是为何她无法将底细彻底交代出来,她在畏首畏尾,她害怕这个惊天秘密会影响她自己的生活,甚至于威胁到周围的人,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而她如今选择告诉我,从她的话来看,是下了一番苦心的。
至于这些话是虚情假意,还是半真半假,我又不是林栋天,恐怕还是需要辩证地去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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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告诉你我父亲的遗言前,我需要为你补充一段离奇古怪的知识,我希望你能静下心来感受它。
或许对于你记忆中的痛苦,也会有启示。
我需要你认真地思考并回忆,你听过“成仙”的说法吗?
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了解,《西游记》里的太白星君,托塔天王等等一类,只能被称作神仙,而要成仙的话,那些修仙爽文你总归看过吧?
要脱离肉身,才能转世成仙。
对于我们这些新时代的学者,这种话只可作为历史考究去判定民族的风俗文化传承,可若要在现实社会中付出实践,恐怕会被人立刻送到精神病院电疗。
可如果我现在告诉你,重案组的成立便是为了让我父亲“得道成仙”,你还会把它当做一种民间传说来看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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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炸响,电走游龙。
带着火花的夜空,仿佛一枚声势浩大的漩涡,在空中与天怒搏斗。
雨水带走的热量,终于唤来寒意。
成仙……
我鼻尖冒出冷汗,心脏狂跳。
即使经历了数次诡谲的案情,我依旧在心中惴惴不安。
毕竟那些都是可以托付医学解释的精怪,只要把握本质,根据神灵文化所表现出来的现象,稍加分析,结果自然会有可循之处。
就好像系统综述与荟萃分析的运用,将所有证据搬上台面,得到结果就会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然而这次的情形,似乎又上到了更加玄幻的阶段。
“成仙”?
我记得还在医学院期间,曾有室友甚爱屈原作品,认为那是浪漫主义的开创与经典。
在《远游》一文中,屈原曾写道:“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
这算是古人表达奢求登仙的先河人物了,至今争论其投江的原因,除开爱国情绪外,是否还有成仙证道之说,依旧值得人们考证。
至于后来的苏轼的羽化而登仙,李贺的翻翻一仙人等等,均是属于封建时代下,对于天地没有清晰的概念,依靠着浪漫捏造出来的奢望罢了。
如果能在当下脱离肉体而存活,恐怕已经不是医学奇迹能够形容的了。
我平稳心态,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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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前的三年之中,父亲就像彻底失了心。
他大量查阅资料,彻查了有关中国古代无论是方术,巫术,伎巧等等所有类型的古籍和论文,似乎想从中攫取某个传言。
直到某一天,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的精神突然一蹶不振,在短短半月之中,体重便骤减三十千克,整个人仿佛都变成了骷髅。
医院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我告诉过你的,肺小细胞癌。
当我们都在为他伤心之时,他却高兴地笑出声:“你们应该庆幸,我很快就可以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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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恶病质。
我脑海立即浮现出他的情况。
癌症晚期的病人消化道功能下降,营养素代谢异常,能量代谢改变,从而出现形如骷髅,极度消瘦的状况,是癌症临终的表现。
我曾在罹患胰腺癌的老婆婆身上见过,整个人除了神态依旧正常外,一切都如干尸。
可白村的父亲本身是医生,难道不会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如何会说出类似于“死而复生”这种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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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他是肿瘤压迫神经,导致思维混乱,产生精神症状在正常不过了。
直到临终前的一小时,他单独把我拉到床前。
这时候的他面容矍铄,除了瘦弱的外表,精神却异常饱满,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癌症患者。
这时候我便清楚,父亲回光返照了。
他让我从抽屉里拿出文件夹,告诉我里面放着他的遗嘱,需要我当面确认,并答应他完成未尽的工作。
开头的字迹十分显眼,因为特殊的古籍总会第一时间抓住中国人的血脉感。
晋葛洪《抱朴子内篇·论仙》称:“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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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这里,我便已经明白,父亲三年来所追寻的虚无缥缈的东西,竟然只是为了“成仙”续命!
果不其然,他的父亲似乎预感到了自己命数将要到头,于是才能寄托希望于成仙这种途径。
然而,历史上搜寻仙班的人,有人成功了吗?
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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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你在想,我父亲也许是陷入了幻觉与自我麻痹的循环,我怀着自然科学的眼光,当时也是这种感受,然而在之后短短几分钟内,我的思维便被彻底改变了。
其后写道:《淮南子·坠形训》中描述“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又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
怎么样,听起来熟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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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虚的九重塔?
似乎在天下霸唱的《鬼吹灯》中已经耳熟能详了。
然而这能与成仙扯上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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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注解:远古先民对于死亡的归宿,被认为是顺着高山扶摇而上,直达仙境。
这便意味着昆仑虚在此处有着仙境神国的意味,只要到达这里,便能安魂立命,长生不死。
随后批注《穆天子传》 :“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名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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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王母!
我的瞳孔在副交感神经的支配下,几乎缩成了针尖。
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这一切的联系,不都是建立在“西王母”这位凶神之上的吗?
我脑海急速翻腾,数不尽的思路在拟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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弇山之石实乃弇兹山。日所入也。
这实际是在证明太阳所落之处,就是这望不到尽头的昆仑虚!
西王母作为昆仑神国的主神,由郝懿行《山海经笺疏》记载:“厉及五残,皆星名也……郑注云:‘此月之中,日行历昴。昴有大陵、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随而出行。’是大陵主厉鬼。昴为西方宿,故西王母司之也。”
这也表明,西王母这位凶神掌管大陵、积尸之气,凭此来掌管厉鬼。
其同样也是昆仑虚作为归魂之所的某种论证。
随后有:纬书《尚书帝验期》说: “王母之国在西荒。凡得道受书者, 皆朝王母于昆仑之阙。”
随后附有多张图片,显示各地出土的汉墓画像中, 多见西王母身边有玉兔捣药的情景。
此处表明西王母还掌管着不死神药,死人都回去朝拜西王母,祈求仙药而不死。
由此可见,西王母就是执掌生死,号令百鬼的主神!
然而光有这些传闻依旧不够,还要有人真正得仙的记录!
便寻到郭璞注《海内西经》:“言非仁人及有才艺如羿者不能得登此冈岭巉岩也。羿尝请药西王母,亦言其得道也。羿一或作圣。”
这意味着西王母的确拥有某种仙药,且被后羿求得,并且助他长生不老。
然而其后,千万圣人帝皇穷尽一身去追逐这种仙药,却从来没有人获得过成功。
随后的批注,便是一些语无伦次的批注与想法,大致是感到山穷水尽了。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父亲在最后留言:那个东西,隐藏在山坳之中,民间无处不是它的影子,却又鲜有人知晓。
可我终于找到了它,也终于明白,上下千年,为什么没有人会得到它。
因为它本身不是药,而是人。
事已至此,建功成仙非吾所愿,却又是万不得已,我只能寄托于死者,去一一完成医学所不能达到的境界。
我一直都在。
你们会感谢我的,不仅我死得其所,众人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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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村父亲的遗言到这里便收尾了。
他一直都在……
此时的我,已经是大汗淋漓,在雷电嗡鸣的房间之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望着我,几乎让我产生了幻觉。
所有的信息甚至比刚开始接触,还要晦涩。
为何白村的父亲,最后选择了最为困难的建功成仙?
依靠他找到的那个人?
要知道,西王母给的药都是尸解成仙的药物。
药物在最后关头变成了人,简直是毫无逻辑可言。
而他所说的完成医学不能达到的境界又是什么?
让人起死回生?
可最后那些死得其所的众人又是什么下场?
他的陪葬品?
莫非就是这两个案件中死去的那些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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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看到这里,你心中大致有了猜想,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也正是为什么我对于“凶神索命案”中出现的西王母非常戒备而熟悉的理由。
父亲告诉我说,他找到了西王母的神药,他得道成仙的目的,似乎已经达成了。
而在一开始,贺穆教授指出画面中的角色为西王母时,我同样认为它是来帮助我们的。
可随着你的加入,案件迅速告破,此时,我才反应过来——案件之中的西王母是作为凶手出现。
可如我父亲所说,他需要‘建功成仙’,这是上仙,达成条件十分苛刻。
或许只有创造医学奇迹,挽救更多的人的性命,才能够达到最终目的。
然而西王母不仅不帮助他救人,反而作为凶神开启了这一场场屠杀的序幕,难道不奇怪吗?
这给到我的第一感觉便是,西王母要么在阻拦他!要么就是他人假扮!
或许就是那广平村的凶神像也说不一定。
至于前者阻拦他的原因,我并不能解释清楚,或许是因为父亲通过窃取一类不光彩的手段,拿到了所谓的“仙药”,又或许,西王母的存在本身就是凶厉,建功对应的说法,自然是杀人充功……
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所谓的“成仙之法”确实存在的基础上。
不过如今看来,西王母作为凶手出现,的的确确与我父亲的做法有着密切的关联。
所以我才会告诉你,这重案组的起草,是我父亲有预谋的抗争,这一切的发生,都受到了他找到“仙药”的影响。
与那些阴影之中,见不到面的“鬼神”的抗争!
说了这么多,你应该会有自己的思路了。
我也疲乏了,想到父亲的死,在夜里难免伤心。
今天就到这里吧,流了泪,趁早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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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拢信封,拎起盒子里泛着暗光的银行卡,急促的呼吸声久久不能平静。
如果以上的消息,白村没有撒谎的话,我们的重案组,算不算是被他父亲利用,完成他自己的私人牟利呢?
可他一个死人能牟什么利?
实际上,抛开过程与细节而言, 这一切的关键,都围绕着他父亲找到的那个“人形仙药”。
药,如何作为“人”存在?又如何能够超越医学的尽头,挽救人民性命,从而让他建功立业?
鲁迅先生的《药》倒是拟人化了,可这里,从他父亲遗嘱的口吻分析,绝对是作为人存在的。
所以白村的怀疑不无道理。
“凶神索命”案中的西王母究竟只是人假扮身份来混淆视听,拖延时间,还是真正意义上,作为背后分组织所代表凶神西王母的象征,去阻拦白村父亲的计划?
唉。
我疲倦地轻叹。
白村父亲作为一股新势力陡然加入,令整个形势剪不断理还乱,甚至于有些推论都需要从头说起。
嘶。
我皱起眉头,心中一沉。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西王母不是白村所说的凶手,而是真正来帮助他父亲的?
尽管监控画面已经说明了他作案手法,可是却又总有哪个地方不对劲。
似乎……似乎……
太过显眼了些?
就跟一些肿瘤一样,它在腹腔播种转移,将患者肚子里填满肿瘤细胞,这种彩超或者增强CT一眼便能看见的东西,就摆在明面上让你做出诊断。
然而,有些时候,事情却不总是看起来这么简单。
当腹部的肿瘤被放化疗协同大面积杀死时,隐藏在脑部的原发灶,却开始悄悄爆发,在医生与病人都以为控制良好时,疾病迅速恶化,在你脑部敲响死亡丧钟!
我瘫倒在床上,望着被反锁的门。
实际上,我心中依旧有些后怕,此时此刻,裴翼仙会不会也像西王母那样站在门口,注视着我的卧室呢?
大晚上想着,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静默的房间被雷雨笼罩,似乎显得有些意犹未尽。
我再次看了眼卧室门,黑黢黢的,没有任何表情。
那么一刹那间,我的心脏被某种想法击中。
在这宁静而诡异的夜晚,这个想法只让我觉得浑身发毛,就像面对着一场未知的黑暗。
凶神索命案的凶手……
会不会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