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季耶夫被人喊做“悍蹄子”,是因为他馕饼一般粗大的体格,满头棕马色的卷发,只要顺着风一跑动,如同鬃毛一般猎猎作响,脖子上围着围巾,据说是母亲亲手给他缝制的,宛如一头配上鞍鞯的西域骏马。
祖父是当年苏军留到东三省的工兵,跟一个勤恳的东北妇女结了婚,所以骨子里是有几分苏俄血统。
平水坝这个地方,风俗比较露骨,马季耶夫听到最常见的词汇,就是很“邪乎”。
自己父亲是纯正的中国人,不知道是何原因,舍弃了吉林医院的主任医师职位,领着全家三口,偏要向这种大山里头钻。
陈旧的绿色铁皮火车,是马季耶夫记忆中,对于城市的最后记忆。
他并不怀旧,只要有家在的地方,他的心中就无比的安宁。
母亲金发碧眼,比父亲小了十岁,却讲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由于父亲平日里很少回来,就母子俩住在芦苇荡附近的树林里,与山民交流都没什么问题,不过生活艰苦了些,伙食都是些土馕饼,有时候去沼泽逮了黑鱼,晚上还算能吃到肉沫蘸饭。
然而母亲的身体,却肉眼可见的衰败起来。
昨天,马季耶夫刚去磨坊换了些酿米回来,走到小窗前,就已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茂盛的烟囱在不断飘着,预示着房内的柴火正在愈演愈烈。
他一拳锤开木门,锁鞘都被砸弯,只见骨瘦如柴的妇女,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斜躺在地板上,嘴角尽是鲜血,旁边锅炉中的炖肉香味已经开始弥漫,沸腾的油水浇在柴火上,浓烈的黑烟滚滚而出。
望着奄奄一息的母亲,马季耶夫眼神变得冰冷。
他知道的,母亲一直患有尘肺,那是年轻的时候,去煤矿坑里给日本人卖了很多力,当时的妇女都逃不过被凌辱的下场,不过他母亲被当成苏联人,除了出些力气外,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但前头两年,在父亲的医师值班室里,马季耶夫偶然听见父亲在唤着母亲姓名,嘴里还一直念着“lung cancer……lung cancer”
听上去是梦话,马季耶夫却牢记心中,私底下查找了很多资料,甚至还依照发音,去询问了其余医生朋友。
结果令他的大惊失色。
lung cancer竟然是肺癌的意思。
他才知道,原来尘肺是一种职业病,不仅造成肺部不可逆转的纤维化,甚至很有可能诱发癌症,而母亲的肺癌,应该就是尘肺导致的。
肺癌的五年生存率不到20%,期间,马季耶夫找过很多次父亲,希望他作为主任医师,有办法去治愈母亲。
父亲总是说:“别急……快了,再等等。”
马季耶夫认为父亲是在逃避。
你究竟在等什么?
虽然对于父亲无作为很是恼怒,但奇迹般的,母亲病情在没任何药物控制的情况下,似乎并没有恶化, 一直都是精力充沛,完全看不出患癌的模样。
这虽然令他稍稍安心,但马季耶夫明白,病情随时可能爆发。
两年前,父亲突然作出决定,他们举家搬迁到此处,母亲的疾病就在过程中陡然发作。
母亲很要强,一开始,她都会强忍着咳嗽,以免自己丈夫孩子担心,可越是后面,胸部的癌痛已经达到不可抵抗的地步,她才会小声的发出痛苦的叫声,伴随着猛烈的咳嗽,满手都是猩红的血液。
马季耶夫看在眼里,心头却在滴血。
然而父亲呢。
依旧是早出晚归,除了每日带给母亲一碗所谓的“神水”,自己的工作却从来没有提起过。
他是个研究员,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马季耶夫多次向父亲提出,母亲需要接受正规的放化疗,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父亲满口回绝。
据父亲解释,他在等一个真正的机会,只要它出现,母亲的一切苦痛都会消失殆尽,这值得他们孤注一掷。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言论,他将母亲接走了一晚上。
那晚大雪封山,山林中有雷暴在飞驰而过。
回家过后,母亲如沐春风,整个人都活气了许多。
看到这种表现,一开始,马季耶夫是安心的。
可到后面的日子,他就开始察觉到了异常。
母亲开始不断地将手放在小腹上,就像在隐藏什么苦楚。
马季耶夫看在眼中,可怜的母亲,她的肚皮竟然在逐日隆起。
我的上帝。
马季耶夫终于明白,不能放化疗的原因,是因为母亲已经有了身孕!
稍有常识的人都能明白,放化疗对于胎儿的影响,可谓是极其惨烈,那极有可能构造出一个彻底畸形的胎儿出来!
一想到父亲为了诞生胎儿,而放任自己母亲的生命流逝,马季耶夫就气急攻心。
他将事实告诉了母亲,母亲却只是露出美丽的微笑:“哦,不是这样的,我的孩子,这是我跟你父亲一起商量的结果。”
“那我呢?你想过我吗?我不想失去你,永远不想……”
那一天,他与母亲大吵一架,摔门而出。
之后的日子,氛围就变得异常微妙。
父亲从医院拿了靶向药,似乎是对马季耶夫的妥协,母亲也照常洗衣做饭,她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而马季耶夫则每隔一个周期,都要提醒她暗示进行化疗。
生活依旧在继续,这似乎是家庭带给他,最后的温存。
去年立秋的季节,罕见的下了一场暴雨,闷热的气息至今都令马季耶夫喘不过气来。
如果愿意的话,他宁愿就此埋葬在那个日子里。
因为在那天,他的母亲流产了。
母亲痛苦的捂着肚子,四周全是暗红色的血液。
“儿子,妈妈很失败,不是吗?”
在肺癌的折磨下,没有流过一丝眼泪的母亲,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暗红的鲜血刺痛着马季耶夫的眼球,就好像他本来应该诞生的妹妹,在死去的子宫里,控诉他的恶行。
是因为化疗的缘故。
马季耶夫很清楚原因,这都是他的错。
原本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可出人意料的是,父亲披头散发,那沉甸甸的眼袋,没有半分神采。
记得在早年时候,父亲皮肤还是白里透红,是院里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医生。
“这都是阿母造成的,你们不要有怨言,都怪我吧。”
说完,父亲开了一壶白酒,眨眼的功夫,就喝得满脸涨红。
这是马季耶夫第一次听见‘阿母’的名称,他以为会是个恶毒的女人。
“谁是阿母?”他握紧拳头,心中的杀意渐浓。
父亲指了指窗外,那里是无垠的星空。
“你最好不要知道。”
“卡列琳娜,马季耶夫,我会继续想办法。”
父亲留了一夜,他一直握着母亲的手,直到天亮。
悄无声息的,他离开了家。
可是,马季耶夫未曾想到,父亲的这次离开,却成了永别。
他再也没有见到父亲。
他开始变得绝望,因为他有预感,很快,连母亲都会离他而去。
这个家庭,就要支离破碎了。
莫名发火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当着母亲的面,辱骂父亲是个懦夫,是个骗子。
母亲总是含着泪光,摸着马季耶夫长满胡子的脸:“我的孩子,别怪他,他是个很好的丈夫,他很好……”
对于母亲的软弱,马季耶夫很是苦恼。
有什么办法,能挽救我的家庭?
让那个可恶的男人,付出该有的代价?
马季耶夫想起父亲之前讲过的话。
阿母。
虽然不清楚这女人是谁,但马季耶夫的直觉告诉他,既然阿母有能力让他的家庭蒙受灾难,那肯定也能有恢复的力量。
于是,他开始在村里游荡,却结识那些懂行的山民,希望他们能告诉自己‘阿母’在哪里。
然而,他的热情很快就遭到冷藏。
山民一向都是比较活络的,只要有需求,一碗米,一担水,一提肉,都是豪爽地拍到案板上。
“诺,这不是悍蹄子吗?来来来,最近咱家新酿的米酒,你拿回去给你老娘尝尝,听说毛子口味重,肯定能拉一溜大碗!”
“喂喂,悍蹄子,最近清山,打了些松鸡,尝一下呗……”
“悍蹄子,瞧你那身板,给我家姑娘结识结识呗,要是看对眼了,弄给你抛绣球咧……”
这令马季耶夫印象中,就以为山民都是热情好客,有问必答。
可每当他提到“阿母”的字眼,就算是堆满笑脸的山民,都会立刻变成阴霾的神色,仿佛听见了要命的东西。
客气点的,还会冷漠的拒绝:“不,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
遇上激进的,就拎起斧头,目露凶光地朝他砸过来。
类似种种一反常态的表现,令马季耶夫很是奇怪。
这阿母,究竟是个什么碰不得的瘟神,竟然会遭到当地人如此隐瞒?
事情行不通,马季耶夫心头凉了半截。
“今年的冬天,母亲肯定熬不过去。”
干脆带着母亲,回家吧。
他心头这么想着。
死在家里,也比死在这穷乡僻壤强。
俄国人的血统在他体内席卷开来。
没有犹豫,他连夜打包了行李,不顾母亲劝阻,就要强行拉着她,趁着夜色离开。
母亲还在妄想,等待父亲回来,她厉声拒绝了马季耶夫的请求。
两人互相推搡,犹豫不决。
也就在这时,木门忽然被敲响。
在平水坝,马季耶夫听了很多乡下俗语,其中有一条就说。
深更半夜找上门的,不是仇人就是鬼。
母亲天性柔弱,由于肺癌的缘故,气急短促,又被马季耶夫的行为气得不轻,一时半会竟然没缓过气来,直接被这半夜敲门声吓得昏死过去。
马季耶夫见状,怒火中烧,操起一把伐木斧头。
去他娘的上帝,拦住我家生路,大不了一起下地狱。
他捏着胆子,一脚踹开木门。
“去死吧!”
锋利的斧刃,就要直接剁碎门口的身影。
然而马季耶夫万万没想到,在这半夜,他面前站着的,竟是凭空多出来的金发女郎!
“你是谁?”
汗水顺着斧柄往下低落,这诡异的场景,令马季耶夫浑身不自在。
金发女郎护住了自己暴露的手臂,她似乎在寻找屋内的壁炉。
“我要火,可以吗?”
马季耶夫点头,紧张得拽着自己围巾。
我的上帝,我在干嘛?
引狼入室?
“我叫杜索曼,也是俄国混血,不过血缘稀释,更像中国人。”
杜索曼找了沙发坐下,一边熟练地倒着桌上的红酒。
可奇怪的是,她只是放到鼻子下边缓缓摇晃,眼神中就流露出陶醉的神情。
马季耶夫将母亲背到床铺上,从脚开始给她暖身子。
“你为什么不喝?”
马季耶夫余光瞥见,杜索曼蹲在壁炉前,在火光的映照下,浑身微微颤抖,平静之中,生出几分曼妙。
“抱歉,我怕水,只有温度能赶走它们,这是个诅咒。”
杜索曼语气平淡,双眼无神。
诅咒?狗娘养的诅咒。
“你来我做什么?”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马季耶夫心中一颤。
“哦?你认识他?他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状况很差,已经无法行动,所以才让我来找你。”
“那个懦夫,连见我的勇气都没有吗?”
马季耶夫嗤笑,但他又继续问,“他生病了?”
杜索曼缓缓放下双手,蜷缩的身体慢慢打开。
“我的天哪!”
马季耶夫暗中后退几步,眼前的景象只令他觉得双腿发软。
“是的,他快死了。”
之间杜索曼浑身上下都是如同瘢痕的红色肉条,已经泛起了层层疙瘩,从脖子到脚步,没有一处皮肤完好,就像是浑身长满了肉色的瘤子。
“别害怕,这些是我自己抓的,我告诉过你,这是诅咒。”
杜索曼若无其事,她姣好的面部与皮肤相比,竟然令马季耶夫生出错觉来,这分明是两个人的身体才对!
“一开始都是些红色丘疹,还伴随着隆起的红团,奇痒难耐。我用死劲去挠,挠破了就会流血化脓,一次又一次,皮肤自然就成了这副模样。”
“每次遇到水,都会是生不如死。等诅咒过去后,我又成正常人了。”
杜索曼淡淡讲述,习以为常的她,就像是在阐述别人的故事。
这些苦痛对于她而言,已经代替了呼吸。
马季耶夫有些触动,心头善良的他,忍不住问道:“我能帮你些什么吗?”
杜索曼摇摇头,摸了摸自己一直隐藏的小腹。
看上去有明显的隆起。
“我怀孕了,你父亲的。”
马季耶夫如遭雷劈,望着母亲,嘴里哆嗦:“天杀的,天杀的!”
他拖住自己母亲的头,哭得声嘶力竭。
“这懦夫,抛弃了我们……该死……”
“不!”
杜索曼清亮的否决。
“这都是阿母的错。你父亲为了拯救家庭,才不得不做出了牺牲。”
她站起来,怪胎似的皮肤鲜红如血。
“在这里面,所有人都是牺牲品,没有谁对谁错。”
她举起拳头,目光之中的坚定,令马季耶夫不寒而栗。
“我们是怪物,你与我都一样。”
马季耶夫感觉自己的围巾,被这金发女郎的双手轻轻取下,随之而来的,是惺惺相惜地拥抱。
这主动的温存感,令他心中的洪堤,彻底崩塌。
“是的,是的……”
他把自己头埋在杜索曼高耸的胸部,那里仿佛是母亲最初的怀抱。
“我是怪物,我害死了他们……我是怪物……”
他嚎啕大哭,像一个初生的婴儿。
“不。”
杜索曼附在马季耶夫的耳边,声音轻柔地如同摇篮曲一般。
“我们没有错,错的,是阿母。”
她紧紧搂住面前的男人,
“只要杀死它……杀死它,我们都能活……”
……
自从遇到杜索曼后,马季耶夫就开始遇到一系列怪事。
夜晚的芦苇荡旁边,总是能听到凄厉的惨叫,成群结队,偶然发现的邪恶双眼,在夜里散发着幽幽绿光。
他一开始以为是叫春的猫,可直到一次圈养的大公鸡被杀了精光,他才意识到,这是一群可怕的野兽。
村里的行脚医生,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门带给母亲一袋红色的泥土,说,只要混着水喝下它,药到病除,包治百病。
马季耶夫不迷信,从来没让母亲尝试过,直到有一次,他看见母亲偷偷地将泥土混在水里喝下,他揪心地默许了。
试试吧,万一呢?
可很快,马季耶夫就开始后悔。
母亲病情未见好转,反应却日渐迟钝。
他想去找那行脚医生说理,可对方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无处可寻。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监视了一般,总有一双牵线的手,在操纵他的一举一动。
在这样高度压抑的日子里,马季耶夫感觉自己快要被拖垮了。
终于,在一场临近暴雨的日子里,他等来了杜索曼的消息。
杜索曼要生了。
这算是他的另一种形式的弟妹么?
他心无波澜,已经察觉不到任何感情。
浑浑噩噩的信封,在煎熬之中数落着他。
当一个男人失去善良,所迎接他的,就是最触目惊心的言语。
“……守候在地宫,在阿母降临时,杀死它。”
信封的角落有很多红晕,不知道是不是鲜血。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在那个夜晚,他捧着对方冗长的交代,思考了很久……
当卡列琳娜醒来后,呼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
然而她只看到儿子留下的围巾。
她知道,自己亲手为他缝制的围巾,在外出的时候,为了让她放心,他从来不会轻易放下。
除非,他再也不想见到她,或者说,是再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