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四周的砖瓦青黄不接,与生锈的铜像契合,像是走进了一大口青铜棺材。
夜空中的黑雾深沉而压抑,闷热的空气已经让人浑身湿透,汗水流到新鲜的伤口里,令我不住地闷哼出声。
“有人在吗?”白村轻轻推开半掩的玻璃门,“我们这里有伤者。”
半晌,只有虫鸣声回应。
大门里边一片漆黑,似乎是因为主人有急事,临行前忘记了锁门。
“这大晚上的下班时间,这村医能往什么地方去?不去找个地方好好休息,难不成自己找事做?”白村好奇道。
“你别说,还真有可能自己去找事情了。”我应和着,见白村一愣,尝试开玩笑道,“加班你总听过吧,给钱加工的那种。不过你应当是没有经历,富家小姐可不会明白加夜班的艰辛之处。这是我们劳动人民的生活方式,拿身体换钱,到头来还得尽数花在医院。所以啊,感谢医保,感谢国家,让人民医疗公平,也让我们医生可以尽心救治。”
我这东拉西扯,前言不搭后语,实则是尽量提出话题,保持氛围。
这种紧迫关头,适宜缓解下气氛,表现出我依旧清醒的模样,免得A小姐心中加戏,失了安全感,自个儿把神经绷断了。
事实上,我俩都明白,村医的突然消失,定然与这次病情的蔓延息息相关,至于他在里边儿扮演的角色,是救人,还是杀人,恐怕暂时还不能知道。
“D医生,你说……这次病情发得这么古怪,会不会也是你们行内人干的?”白村依旧心有余悸的模样,“常人可没本事把鬼神之说与疾病联系起来。”
“是个思路。”我点头肯定,“而且明面上的嫌疑人员很好排除,只要看看那村医的病程,尤其是个人史,家庭史这种记录,如果他真的参与此次作案,必然会出现马脚。要么是能准确的说出病情,提前用药,从而控制疾病的发生阶段,要么是能预先了解易感状况,并且记录了作案手法,例如皮下注射,静脉注射,口服吸入等等暴露途径,从而让患者变成自己需要的模样。”
“那先找找吧,我翻阅的质量可是出了名的稳准狠,到时候率先把关键线索找到,首功肯定在我头上记一笔。”A女士好胜心果然被激发,挥舞着拳头跃跃欲试。
见她状态好转,我也流露出淡淡喜悦,至少短时间内能拥有个稍微可靠点的队友。
然而快乐释放的多巴胺,缓解伤势的效果倒是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被神经递质传来的剧痛给冲散。
“不行,还是先处理你的伤口要紧!你别动,我来帮你。要知道,我可是专业的,你坐好就行。”白村见状立刻严肃下来,几条命令铿锵有力,在这种安全适宜的环境中,她好强的性格展露无疑,在常规时间里,她也绝对能被称得上是一名合格的刑侦警察了。
她摁开卫生所电灯,在医药箱中先找到了医用绷带和纱布。
那操作台上的蓝色无菌布一摊开,让我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手术室白晃晃的灯光之下。
“止血就好,别紧张。”我平静道。
卫生所条件不足,只能先进行止血急救,进一步的清创术必须到医院进行,一来设备不够,灭菌措施完全不达标,二来时间不容许,我们必须尽早拿到线索跟林教头回合。
白村脱下外衣,露出黑色的背心,皮肤皙白,身材迤逦,也算是这场苦难后不可多得的美景了。
而下一刻,只见她拿着碘伏和镊子的手快要都成筛子。
看到这里,我的伤口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简单消毒即可,用加压包扎的方法。”我拉着她的手腕,提到我的左肩伤口处,“瞧,开口在这里,用一点纱布敷些碘伏,塞到里边。没什么难度,填满为主。”
我指着肩上豁然的开口细腻地讲解。
“大胆去做。”
“知道。”A女士干脆利落的回答。
她深深吸口气,便用镊子夹住棉球开始在伤口处涂抹碘伏杀菌。
手法异常粗暴,可不像是第一次给人包扎。
棉花一进入破口,疼痛被刺激,我吃疼暗叫,额头上渗满汗珠。
“忍忍,学学关公刮骨疗伤,你也可以下下象棋。”白村的语气也听不出来是安慰还是幸灾乐祸。
本来是想随手翻翻病程转移下注意力,谁料白村的身体却时不时凑在我面前。
汗液沾湿了她的颈部,那张娇生惯养,有些臭显摆的脸,虽然谈不上漂亮,却有着独立而高雅的气质,在这荒郊野外,月黑风高的地方,也显得如同仙女下凡了。
有些柔弱,却又显得坚强。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直接倒在她肩膀上昏睡过去——一个安全而温暖的地方。
她瀑布般的黑发倾泻到我眼前,我能嗅到一丝丝淡香味,顺着她光滑的手臂渐渐深入,在白色光晕之下,似乎有着不可告人的惊艳,然而我的视线也就此打住。
“用纱布垫压,贴好创面即可,不用那么精细,涵盖伤口就行”我从柔美中回过神来,继续指导。
“放心,你要相信队友。”A女士似乎找到了手感,手上的操作愈发大胆。
“你以前干过这个?”我对她的学习效率感到吃惊,这可是没有任何图文指示和演示的口述,她竟然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得有模有样,“要是第一次上手这么快,那可真有外科底子啊。”
“给我爸换过几次药,基本操作是熟练的,他以前也是医生,比上你们可能差些,不过也教会了我不少急救手法。”她面无表情,神情异常专注,“而且他才走了三年,我一下就忘掉这些知识不太好吧。”
我能听的出来她的自我调侃,不过,声音之中却带着悲哀与愤怒。
“差不多了,用绷带包扎好就行,力气要大些,依靠压力止血。”
白村点头,辅助我的上臂,双手娴熟地扯着绷带,用力在纱布敷好的地方缠绕起来。
……
十来分钟后,白村擦了擦手心的汗,瘫软在椅子上。
我身上总计被打了四处绷带,保命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要是再次剧烈活动的话,导致伤口二次破裂,出血可能更加严重。
我被迫抬起左手,使得自己静脉血回流并且减少出血。
在此期间,我将柜子里的资料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最终锁定在了一本黄色病历夹上。
白村留了心眼,将大门反锁。
病历夹显示了将近两月的病程,几乎都是手写,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
然而顺着病案首页,病程记录等模块慢慢下翻,对我早已历经写病程折磨的我,疑点很快就被发现。
“有点意思,白村。你瞧,这里边的画像,似乎跟那泥巴庙里的玩意儿有些相似。”我见到每个病人的疾病诊断竟然都是空无一字,只有一道道随笔涂鸦的邪神画像赫然立在纸面,我指着画像,“他能将这玩意儿画上去,定然是有象征意义。”
果不其然,这村医知道些什么。
“这村医古怪啊,与这案子定然脱不了干系了。”我感慨,“说不定,他还真有可能一手策划了这次的恶鬼附身案。”
这种象征手法,岂不是意味着除了日期更迭之外,仿佛前来看病的病人都是这个神像所依附的肉体,而最终诊断的结果,便是他们已经化身成了一群真正的恶鬼?
这种想法在我脑海产生,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哈?”白村见了也很是惊奇,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打开手机,翻出一张照片,“这里居然也有这玩意儿,那你看看贺穆教授前段时间发来的图片。”
我接过手机,只见图画中是一张人头面具,面容奇丑,不过五官齐全,有着茂密的胡须,虽说与那邪神像的样子不同,但同样散发出一股浑浊而恶寒的感觉。
两面风格迥异的画像。
“虽说看不出来联系,却感觉这两者的格式与基调都是一致的。”我歪了歪脑袋,“贺穆教授有解释吗?”
白村摇头:“贺穆教授说,他认为这邪神像并非其真实的全貌,而是人们恶化过后的结果,以鬼神之说来满足自己民俗文化的社会传承。于是他便用合成技术将邪神的面容补全,希望以此来寻找邪神像的真正面目。至于这依靠电脑合成的面容有无记载,他依旧在查阅古籍,希望从中能获取一些线索。”
我点头:“也是个不错的调查方法,要是能查清邪神像的身份,凶手的作案动机或许就能一目了然了。”
白村在一边翻看手中处方单,随口一提:“是啊,但也不知那假扮西王母的凶手戴的是什么面具,难不成与这邪神像还有所不同?真要是这样的话,还不知道案件朝向会往何处发展呢。”
扮演西王母戴的面具是什么,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些矛盾呢?
难道扮演西王母还能戴个孙猴子的面具不成?
我心中一怪,便开口:“奇怪,那贺穆教授如何知道监控画面里边的是西王母的?靠面具辨认?”
白村翻了白眼:“拜托,A天才,你不也看了监控的吗,那面具黑不溜秋的,五官都要挤作一团了,谁能辨认出来是什么东西?肯定是靠凶手穿的衣服辨别的,这有什么难点吗?”
我若有所思的点头。
乍一听,表面上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伴随着思路的深入,却觉得这句话愈发诡异。
往往悬案的破绽就是在这种堂而皇之的惯用语言之中展现出来的。
我先假设白村是正常人思维,那么当正常人通过衣物和风格去判断出一个熟人A的时候,你会问他的面孔有没有可能是另一个熟人B吗?
绝对不会。
两者你都是见过的,风格迥异,要是问出这种话来,岂不是自相矛盾?
正如这里的西王母与未知身份的邪神像,两者风格完全不同,在推测出西王母的身份后,谁会觉得西王母会带着邪神像的面具?
退一步讲,就算是口误,你也会问,是不是熟人B穿了熟人A常穿的衣服,也就是说“这邪神像是不是穿了西王母的衣服假扮西王母的?它如果也是邪神像的面具,说明这西王母是假扮的。”
这才符合正常逻辑不是吗。
而‘也不知道西王母戴的面具会不会与邪神像一样’这种话,与狼来了何异?
莫非她心中一开始已经知道,泥巴庙里的邪神像所代表的就是西王母,潜意识下才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两者画风全然不同,这可是一种铤而走险的假设。
还是说她一开就已经知道,这是两个不同人作案,所以才说出此言来误导我的思路?
我越想心中越是发凉。
天大的矛盾。
若这个矛盾成立,会说明什么?
我转头望向白村,她专注地查找着处方单,似乎并未注意到我的目光。
“头孢氨苄……阿莫西林……硝苯地平……卡托普利……”
白村轻声念道,“似乎没什么特别用药,都是些常见的抗生素和抗高血压药物。”
“嗯,这些跟乡村卫生所的处方几乎没有差别,说明并非刻意伪造的。”我敷衍道,“ 再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药物种类特别突兀的。”
“我刚刚看见后边有些单独用药,等下,我再看看,说不定那些就是关键呢。”白村似乎立刻捕捉到了线索。
可无论如何,她现在的一举一动在我眼里都像是有预谋的,有策划的。
为何重案组在白村口里是几年前就已经起草了,直到如今才正式成立?
为何她能作为重案组成员毫无阻拦的加入这场秘密的文化战争之中?
为何她在一开始对我百般抵触,如今却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协作,并在无意之中表现出谆谆善诱的姿态?
此时此刻,我看向她的目光却如同见到了鬼魅。
情况转变的超乎我的想象。
一个破绽被无限地放大,前因后果似乎都得到了关联与证实。
她一定有东西瞒着我们!
而且与这次的案件息息相关,甚至是幕后凶手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