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敞亮的光线下,除了闷热的空气,我能感觉到鼻息之中滚烫的气体直扑面门。
门口盆栽的藤叶映着灯光,影子宛若人的手掌,在忽来的晚风之中,摇摇晃晃,像夜里喝醉酒的更夫,发出莎莎的摩挲声。
“灭灯。”
我右手一斩,白村立刻做出动作,轻轻摁下开关。
卫生所瞬间步入黑暗。
我梗着脖子,举起一张矮凳,蹑手蹑足地朝玻璃门摸索过去。
白村跟在我一侧,借着她手表微弱的亮光,她面上晶莹的汗珠清晰可见。
“会是那村医半途返回吗?”白村声音发颤,“既然如此,他岂不是自投罗网?我们……要不直接去表明身份?”
自投罗网的是哪方还真不好说。
我贴着墙,面色凝重,几乎掐着嗓子道:“很有可能,然而我们已经将他定性为犯罪嫌疑人,再加上我们人手单薄,我还是个伤员,要是彻底将原委和盘托出,很难保证他见到事情败露过后,不会对我们做出杀人毁证的举动。”
我弯下身子,缓缓挪到大门口。
“而且,也有其余患者见到灯光被引诱过来的可能,若是被我身上的血气与伤痕刺激,也不会有太好结果。做好亡命准备。”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是我们现在的状况能应付的。
“总而言之,万分小心。”我转过头去,深深望了一眼白村,拍拍她的肩膀,希望能让她清醒些。
“要是待会有紧急情况,我现在负伤在身,脚踝韧带纤维撕裂,行动已经局限在轮椅范畴……”我故意讲得生动些,希望氛围轻松下来,“我定然是逃不了的,但也不拖累咱们A女士,你不是运动健将吗?平日里高尔夫,骑马之类的富家活动应该没少参与吧。这时候就要发挥你的能动性了,你要先走,我来断后。”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白村面生怒容。
也就在这种时候,那门口的玻璃门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如同四肢张开的人体站在门前。
咚咚咚!
这一次,响亮的敲门声如雷贯耳。
它似乎十分焦急!
从玻璃的影子上观察,它的身形极为不协调,头部分裂,体态异常宽大,如同两个身体黏在一块。
它只是默不作声地挡在大门处,再没有下一步举动。
“尹木医生,这,这看上去也不像是村医或者患者啊!”白村双手搭在我的后背,惊恐的语气已经渲染到我脑海之中。
“的确不是,应该是另有其人,说不定……”我陷入短暂沉默。
我在刹那间,不经意地想起扮演西王母的凶手——那个肢端肥大症患者,若门口的人是他,这样诡异的体型也不难解释。
然而,他是如何能知道我俩在这个地方的?
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找到作为破解凶神索命谜题的我进行毁灭性报复。
这才是真正的恶鬼杀人。
我如今身体虚弱,还有什么资格去面对它呢?
我感受到白村的双手用力的扣着我,似乎是想找到安全的支柱。
这么一想起来,的确太过巧合了。
唯一能解释的,就是这个凶手事先蹲点,断定了我们必然会想到卫生所之中的端倪,而实施计划。
可这也太离奇了。
我们事先猜想的,是不同凶手将代冰致死,才出现了如今继“凶神索命”案件过后的“恶鬼附身”案——子母连珠的状况。
如今,上个案件的凶手却依旧与这次事件脱不了联系,这究竟会怎样的扑朔迷离?
真的是我们推断出错了么?然而,凶手的杀人手法都已经在刚才病程勘探之中浮出水面,怎么会出现这样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是我无法掌控的地方,一个依靠外力可以改变的地方。
我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
不,倒是还有一种必死无疑的解释。
我嘴唇开始抖动,视线不经意间瞥到身后的白村。
白村……
若她也是站在对立面的,在得知我有侦破思路过后,她定然通过某种方法,立即通知了扮演西王母的凶手,打算两人在此汇合,先将我这个心头刺彻底铲除。
这与她知晓西王母的身份这个推论,不谋而合!
完了,彻底完了。
想到这里,我通体冰冷,四肢的疼痛已经无法唤起我的知觉。
我瘫软倒地,一头栽倒了白村怀里。
“尹木医生,你还好吧?”白村压住惊叫,一把护住我。
或许在失血过多导致的脏器血灌注不足,以及绝望压力的的双重作用之下,我机体终于出现了休克早期的代偿症状。
我静静躺着,看见左肩被鲜血渗透的绷带,麻木与绝望开始在我全身蔓延。
“颈动脉搏微弱,心动过速,呼吸急促,四肢湿冷……冷啊。”我喃喃。
微小血管循环受阻,我浑身开始冒出冷汗。
白村见状扣住我的衣领,将我头靠在她肩上,并用手环抱住我。
“你快告诉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缓解!”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我释然一笑,艰难坐起,用右手一把拽住她的衣领。
“别假惺惺地可怜我了,你以为这样便能让我死得更安心么?”
她被我用力揪到面前,衣冠不整,眼神之中流露出难以置信。
她似乎捕捉到了我态度的转变。
“尹木医生,你在说什么?”
我右手顺着白村的甲状软骨上缘摸索,直到摁住了她凶猛搏动的颈动脉窦。
左手撑住她的锁骨,一点一点地顺着皮肤滑动。
只要她有任何面露凶光的举动,我就会使出死劲同时按压她的颈动脉窦。
这是我最后的自保方法。
颈动脉窦俗称“压力感受器”,在按压双侧颈动脉窦且时间过长或者压力过大时,会引起迷走神经过度兴奋,造成心率减慢,心输出量减少,动脉血压下降等一系列血管反射症状。
会造成被按压者的晕厥,意识丧失,甚至是心脏骤停引发猝死!
“我的意思是,别把我们学医的想得太简单了。”
我双手护住她的脖子,眼神与她相撞。
她没有丝毫动弹,嘴唇却在不经意地抖动。
她的手表发出心率过速的监测警告,短暂的亮光将我们的面孔照得通透。
在这场迷乱的交织中,我第一次仔细地观察到近在咫尺的白村的双眼。
棕黑色,带着点点泪光与悲伤,不知是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伤心,还是为自己心中犯下的错误而悔恨。
她没有闪躲,只有努力抑制住地吐气轻轻地打在我的面上。
“你是在怀疑我么,尹木医生。之前见你怪怪的,似乎就是这样。”白村的目光黯然下来。
看样子,我之前疑神疑鬼的氛围早就被她记在心里。
“不愧是心理医生啊。”我面露冷笑,“你心里藏着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吧?我说的有错吗?”
白村通透的双眼滴落下清亮的泪珠。
“我从来没有……”
我闭上双眼,双手正要用力摁住她的‘死穴’(即颈动脉窦)。
可伴随着她断断续续的解释,我却听见沉默已久的对讲机忽然发出一阵躁动。
“喂,喂,俺是阿良,林组长让俺来接应你们的。你俩在那边调什么情啊?没听见俺敲门嘛?俺站在门口这么久了,就见你俩在那里摸来摸去,有没有搞错唉,咱们在那边出生入死,你们可倒好,在这边玩些离奇花样,真是难懂……”
对讲机中带着北部口音的话语对着我们就是一顿狂轰滥炸。
那与门外的声响竟然出现了离奇的重合。
咚咚咚!
又是急促地敲门声。
“这苦差事,受不了,下次叫林组长自己来挨着!”
门口再次响起压着嗓子的人声。
“这,这……”我哑然,顿时被扣了盆冰水,“我刚才,我刚才,神智不清……”
心中疑云瞬间清明,而望向白村的眼神在顷刻之间充满了歉意。
然而,为时已晚。
白村咬着嘴唇,一把推开我的双手。
她起身擦了擦眼眶,依旧故作坚强的模样,随后便将电灯摁开,大门锁鞘一取,就见那阿良长舒口气,将那背上背着的人体一把抬到椅子上。
我见那人体胸廓还有抬动,面孔赫然是方才追杀我跟白村的那个疯子!
“难怪会把你影子认成西王母,搞了半天是背上背了个人,马失前蹄啊。”我有些自责。
疯子的头侧在阿良头旁边,头部才出现了分裂的情况,而整个身子也是斜拉着,就显得身形肥大。
“我见他躺在树下不省人事,躲了匕首顺路就把他抱了过来,想着要是医生在的话还有救治希望。”阿良还颇有些自豪的挺了挺胸膛。
我却是只见白村面色冷淡,那表现几乎是把心扉对我彻底关闭了。
唉,真是晦气。
这么想起来就一股子窝囊气冒出。
我们这边也拼死拼活,把勾心斗角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还拿到了案件的关键线索,怎么到你这里变成了过家家似的?
“倒是你,你来找我们直接用对讲机叫啊,在那边鬼鬼祟祟,默默梭梭的干嘛?深怕我们这边氛围不够紧张吗?深怕我们这边伤势不足以达到休克吗?真是扯淡。”
我见白村的模样,心中不满,也不知为何,开始恼羞成怒。
“你现在跟林教头回话,让他自个儿来见我,说我已经拿到关键线索了,别叫手下这些碍手碍脚的家伙跑来耽误要事!”
阿良是那种英俊型小伙,嘴唇薄,脸皮瘦,头发自然卷,皮肤皙白,可不像是搞刑侦工作的。
他本来是用一种奇异而鄙夷的眼光审视我俩,直到看见我上身被鲜血浸透的绷带,那表情立刻变得肃然起来。
“医生同志,想不到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俺刚刚不知情况,错怪你们了!这纯粹是林组长安排的失误,”阿良满脸热忱,赶紧向我鞠了一躬,“据林组长交代,你们说那边情况已经安好,顺利的话应该已经抵达卫生所。但临走时,他却叫俺留了个心眼儿,说,害怕你们两人没有搏斗能力,有可能是已经被凶手劫持,在胁迫下发出的安全信号。俺听林组长命令,自然不能随意用对讲机告诉你们来了,只能在外边浅尝辄止,还得等你们主动出击,我才方便现身。”
林栋天,你他娘的真是画蛇添足。
我心中暗骂。
阿良有些憨厚地挠头道:“这不心中正焦急要闯进来,谁料碰巧隔着玻璃看见你俩抱在一起,就……”
“得了,得了,别提这件事了,我回去自己找林栋天算账,他为什么不亲自来一趟?”我见状也不为难,案件为重。
阿良想到这里,面色瞬间哭丧起来:“林组长带着我们要去挽救神像前的老人,那边村民不允许,说这样做会彻底激怒神灵。林组长性子急,直接跟他们发生了剧烈冲突。咱们制服了十来个人,又拷了几个年轻刺头,好不容易维持了秩序,又突然冒出个神头鬼脸的村医,他在那边煽动民心,说恶鬼附身的症状即将发生蔓延,蛊惑村民们立刻夺回神像,保护祭品,恳请神明息怒。两边事态又是剑拔弩张。林组长见状况不妙,才让俺来看看你们有没有进展。”
果然是那村医。
场面不容乐观啊。
“哦对了,医生同志,白村小姐,刚才听你们说已经拿到了关键线索,这是真的吗?”阿良宽敞的眼白中泛起火热的光芒。
“是真的,我们取好物证,便立即启程吧。”白村在旁边毫无波澜。
“唉呀,那可真是太好了!”阿良面露精光。
“咱们增援多久赶到?”我询问。
“至少也在两小时之后,这期间我们以保护群众为主,同时尽量减少人员损失!”阿良应当是复述了林教头的命令,他有望向一边的疯子,“医生同志,你瞧这患者还有得救吗,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望向那疯子的体态,摇头道:“如今他肾脏功能损害,且处于低血压休克期,卫生所药物缺乏,仪器缺乏,缺少化验结果,用药剂量未知,人手不足,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不占其一。无论如何都没有当场救治的可能。等救护车吧,如果能挨到那时候的话。”
阿良眼中闪过哀伤:“既然如此,我们也将他安放妥当比较好。”
我点头,心中叹息:“医学不是万能的。”
我转头望向白村,她神情显得很失落,望着我的目光都带着冷淡与愤懑。
“先完成手头案子吧。”
她留下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情感地经过我的身边,融入门外的夜色之中。
我抬着手想阻拦她,对不起的字眼到了嗓子口却没法在吐露出来。
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错误。
阿良处理好疯子后,有些悲哀地扶着我,两人沉默无言。
前后三人,几乎都是怀着压抑的心情,朝着未知的结案终点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