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转碧梧移鹊影,露低红草湿萤光。”
山间的弦月一路映照,我终于见到了通往泥巴庙的石阶周围,那犹如两条红线蔓延至天庭,悬吊满绿色符包的道路。
月色之中,绿光莹莹,放眼望去,尽是满山的孤魂野鬼。
据当地传闻,这是拜见神像前,需要历经的一段除去身体中浊气的道路。
现在看来,凶手是巧妙地把握了民俗与科学的联结,才拟造出了“凶神索命”那般惊世骇俗的作案手法,不可谓将人心剖析得异常干净。
“你们看,空中这些雾气,在夜晚的山林可不常见。”我望向缥缈的绿光,“要常人见了,很难不把它当做鬼火辨认。”
只见半空中如烟气般迷幻的光晕,笼罩在我们头顶,浓厚的气息随着台阶蜿蜒而上。
“你说这玩意儿吧,看起来就啷个渗人?要不是俺在往上爬,真得当成在下地狱了。”阿良在前边儿叫嚷。
“这应该是雾霾吧,我在西川的峡谷里见过。”白村在我身后解释道,“可能是此地处于山谷地带,夜晚冷气聚集,而上层空气降温慢,造成此处大气出现逆温状态,再加上山林湿度高,很适合雾霾的形成。”
我心中默记,没有回应。
“白村小姐真是俺的典范,到时候挣够了钱,俺也去到处走走,还能开开眼界,说不定,对办案也很有帮助嘛!哈哈。”阿良直来直去。
“出行前记得调查一下旅游地的传染病,小心进了疫源地,还没命享受就住进ICU。”我心中不悦,趁机挖苦。
正说话间,山道逐渐拓宽,左手的山岩之中出现了修葺尚好的观台,落脚的地方一下就宽敞起来。
当然,这也意味着村民的停泊。
有七八人都是随意坐在地面上,男女老少都有,衣服款式比较老旧,看上去有一种极其复古的姿态。
他们蛰伏在黑暗之中,见到我们上前,纷纷站了起来,均是默不作声,那眼光被阿良的电筒照过,都是面色阴暗,目露凶光,嘴里念念有词,甚至还有朝着我们啐痰的小孩。
氛围立即紧绷起来。
阿良一边扶着我,一边左顾右盼,提高嗓门道:“警察办案,警察办案!请支持工作,保持冷静!确保你们自己的人身安全,也要避免故意破坏案发现场,遵纪守法才是好公民!”
那群刁民也不理会,依旧死气沉沉,不做应答。
至少在明面上来看,他们对于警察还是十分忌惮的。
我们三人不敢怠慢,迅速从人群中穿了过去。
就这样一路亮明身份,直到面前火光乍现,烟气缭绕,原来是泥巴庙已经近在咫尺。
眼前场景异常震撼。
周围平地上围满了跪拜的村民,均是五体投地,嘴里发出低沉的祈祷声,朝着庙门一动不动,密密麻麻的头颅磕在黄土上,这片滋养着他们的土地。
场面似乎又回到了百余年前,封建文化的劣根性尚未消除的年代。
有男子袒胸露乳在一旁举碗喝酒,有丈夫满面皱纹,掌掴自己的妻子,嘴里发出晦涩的咒骂,有婴儿伏在跪倒在地的母亲背上,响亮的哭声异常刺耳。
画面繁杂不堪,人们的麻木却已经挤满了泥巴庙。
在绝望中吵闹,在愚昧中安静。
“这……简直惨绝人寰……究竟是什么样的文化,才能造就他们如此疯狂的祭拜?”白村瞪大双眼,浑身气得发抖。
她是体面人,从小接受精英教育,自然受不了这些疾苦的画面。
我喘气:“先别想这些,擒贼先擒王,只有破除了主导他们意识的信仰,他们才有可能迷途知返。我们还是快去支援林教头。”
话音才落,忽然轰的一声燥响,我只觉得浑身毛发一热,空气中传来烧焦的
味道。
原来是那泥巴庙里忽然吐出一条长舌火焰,像是发火的恶鬼。
糟了!难不成是凶手要毁尸灭迹,破坏凶案现场?
阿良比我反应还快,几乎是拖拽着我就朝庙里奔走。
才至前庭,熟悉的怒吼便传来。
“他奶奶的,老子一把火把你这狗屁神像给烧了,看你们还拜什么!”
只见林教头举着火把,手中竟然拿了一瓶医用酒精的喷雾。
另外两个警员朝前面挤兑,与几个村民扭作一团,惨叫声,怒骂声此起彼伏,
更是让林教头手中的烈火显得凶猛。
另外一位站在阴影中,面色模糊的人,身材臃肿,打扮却颇显时尚,不像是长年熏陶于山村的本地人,望着眼前的混乱无动于衷——他嘴里念念有词,还吆喝着指挥起村民将林教头三人围攻起来。
想也不用想,正是此次后续事件的挑起者,目前而言最具嫌疑的村医。
而那邪神像的供桌前,一具老叟的身体悄无声息的躺着,在这场恐怖的黑暗之中,他也不会想再醒过来的。
“视频里的那个祭品!”白村立刻辨认,“他还活着吗?”
我摇头,讲话已经有些吃力:“林栋天能这么激动……应当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闹出人命了。”
阿良一听也是浑身一颤:“俺刚走的时候那老爷子还有气儿的!”
“那时候他就应该处于严重的并发症阶段,没有及时对症处理,很快就会死亡。在这场源源不断地争斗之中,是被当做面向大众的第一个牺牲品。”我略带痛苦地摇头,“真他娘……不把人命当命啊。”
林栋天定然也看到了这个场面,心中的想法应该与我相同——消除根本上的隐患,才能控制住已经在民众之中蔓延开的迷信。
然而他选择的做法却是直接毁掉神像。
“你们玩出人命了,还跟我在这边大言不惭地蛊惑民心!看老子抓了你,不给你搞个枪头塞你嘴里,我今天就他娘的不姓林!”
林教头已经红了眼,那火把往神像一甩,扒开酒精瓶口,架势跟握着手雷似的。
“住手!”我惊呼,“林栋天!住手!”
林教头已经丧失基本的判断,意气用事在探案过程中可是大忌。
若是让他把这火点着了,神像、尸体,连着一切线索,都将灰飞烟灭!
喊叫声嘶力竭,如同迎来破晓的春雷。
在场众人几乎都被突如其来的喊声震慑,一时间停住了祭拜,纷纷用恶毒地眼光朝我张望过来。
也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林教头顷刻之间便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他听见我的阻拦,并在瞬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真该死!谁他妈的叫的我?”林栋天浑身一颤,转身朝我望来。
见他面色潮红,双眼被泪水模糊,怒气在努力地克制之中,显得更加充沛。
“你……你怎么不早点来,让我等这么久。不过,这边也还没搞好呢。”林教头努力挤出一抹笑容,
“唉,兄弟,还是让你最后来看笑话了。老人死了,这些刁民也毫无悔改之意,就算抓到了凶手又能怎样?行动依旧很失败,不是么?”
我望了眼白村和阿良,前者一如既往的冰冷,眉宇之中没有丝毫悔恨与懊恼。
阿良却几乎在锤着自己心窝,眼角的泪花儿止不住的流淌。
我没有回答,只是一撅一拐地走到对峙双方的中间。
“各位看仔细了!这个新来的污秽!”那村医嘹亮而激动地声音宣泄在寂静的人群中。
“他身上的伤势,正是被神的惩罚所致,如今却依旧不知悔改,肆意闯入祭祀场地,我问你们,此行为按村规该如何处置?”
村医思路清晰,知道我才是接下来的胜负手。
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施加压力,让计划难以实施下去。
“清洗他,让神息怒!”有执迷者高喊出声。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民愤被激发,浩大的声势震耳欲聋。
杀意扩散,令我浑身颤抖。
生命在此时显得尤为渺小。
是时候了。
我心中暗自决定。
此时此刻,我用伤痕累累的身体稍稍一侧,轻轻挡在林教头跟前。
“你为了拯救他们,不顾生命危险去阻拦,去挽回,去说服。这已经是你能做到的极限了。不用自责,也不必自责。辛苦了。”
我没有回头,声音冷静而平淡,“放心,线索已经到手了,剩下的交给我。不是你告诉我的么,帮死者找到死亡的归宿。”
林教头轻轻按住我的肩膀,带着哭腔。
“你……懂我。”
我挤出笑容,转身朝着阴毒而戾气的整个广平村势力。
“你们听我说。”我有气无力,
“我为这场疾病带来的灾难表示非常遗憾,作为医生,我没有能力及时帮助你们走出未知的疾苦,这是我的失职,也是我们公安的失职,在这里,我向各位深深道歉。”
我颤颤巍巍地弯下身子,血汗从我的肩头低落,洒在地面,如同被宰杀的猪猡。
群众的呼声稍稍减弱,似乎是见我态度诚恳,有人还是开始思索我的话。
“别信他!他如今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触怒神,只要拿他做了祭品,这一切的痛苦都将消散!”村医见状赶忙造势。
“错!”我忽然提高音量打断他。
我手指一抬,指着村医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面孔。
“你们听仔细了,这一切的行为,均是他捣的鬼,所有死的人和患病的人,都是他一手造就的罪孽!”
宣判落下,全场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