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岂不是意味着林教头,也被那楚母给安排了死法了?
这轮来轮去,会不会下一个就到我头上……
我越想越发慌,耳边传来一声长啸,被吓得回头一望,却见林教头剽肉一抖,跟一辆虎式坦克般朝那边碾压过去,嘴里喊着:“他娘的,敢把老子画到生死簿上,看老子跟她拼了,大不了英年早逝,你林爷爷今天还不信你这邪!”
我哪知道林教头见到这景象反应这么激烈,根本拉不住他,只能招呼上小刀跟矮地瓜连忙追赶上去。
踏足的地段开始遍地生长起荨麻,被我们喊做“咬人草”,叶片生得尖牙利齿,要是让它们给小腿蹭上几下,奇痒难耐不说,还可能因为中了荨麻毒,上吐下泻,要是在这边儿深山老林里患上了,其实跟遇到棕熊的结局没啥差别。
好在我们人手一条长脚裤,还有棉裤打底,稍稍注意就能勉强跨过,不过矮地瓜过于肥胖些,跟在最末端喊停,情况紧急,也顾不上他,都是扒拉着树枝才能前进。
跟了大概一刻钟,环境开始变得幽深,脑海中不得不浮现出小石潭记里头的“悄怆幽邃”,那温度忽然都阴冷了下来。
我呼出大口白雾,恍惚中就看到林教头直勾勾地站在前面,嘴里头就一边吆喝,一边靠近:“我去……呼……你这扑了半天怎么闷声不开腔啊?”
谁料还未靠近,却见林教头身体都在些微的颤抖,跟先前那拼死拼活的模样大相径庭。
“喂,你他妈的发什么神经……”我不满道。
“嘘!”
林教头转身朝我下压手势,身体竟然在一步步后退,眼神中的惊恐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我了解林教头,要说小刀平时喜欢戏弄我们,可他绝对不会开这种低级玩笑。
我立刻会意——这前面指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稍稍挪动身子,跨过林教头肩峰,有些幽暗的紫椴树缠绕着枝叶,可在四周昏暗而充满紫色树皮的地方,竟然眼睁睁地多了许多木制的杖头傀儡与悬丝傀儡!
这种东西我之所以这么熟悉,是因为镇上前些年有个玩儿傀儡戏的老头,他本身是唱戏班子的,但玩得一手好皮影,白天喜欢把自己珍藏的傀儡掏出来,嘴里就要咿咿呀呀的唱戏。
我只记得他说“凡傀儡,敷演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或讲史,或作杂剧,或如崖词……大抵弄此多虚少实,如巨灵神姬大仙等也。”
他每次唱起板子来,都是引用历代杂剧交杂,什么大闹天宫,什么黛玉葬花,什么武松打虎,那都是活灵活现,宛如过年般喜庆。
不是家家户户都拥有电视机的时代,这些个跌宕起伏的剧本可以说是童年美好的回忆了。
可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的,就是他老喜欢念得一句话。
说“一棚傀儡木雕成,半是神形半鬼形。”
意思就是说,傀儡戏通常扮演神神鬼鬼,仗着相貌丑陋,惊吓鬼魅的功夫跟鞭炮差不多,驱邪除鬼都是有妙用。
如今念起来,那又是跟傩舞一个性质,估计里头玄妙的东西很多,各家各派也不尽相同,所以驱邪的旗号,听听就好。
后头流传下来的的,多半就是小孩儿拿着傀儡,据说能驱赶脏东西,来庇佑成长,大致都是这一类说法。
不过现在,我眼前的这些傀儡,却不像是拿来震慑鬼魅的。
兜兜转转一圈,都是用木杆子插上,比较像稻草人,但体型小,相貌也是千奇百怪,有长满长髯的,有穿黄色小衫的,有头戴黑色丝巾的,有骷髅模样的……
林林总总,参差不齐地遍布土丘,如同无数双没有生机的双眼在洞视着我。
而最令人感到诡异的,就是所有傀儡的眼睛上边竟然都带上了红丝带,仿佛是在害怕看到什么!
“真是奇怪了,连钟馗这种傀儡都要蒙上眼睛……什么东西会让他如此忌惮……”
我心头发怵,正要撤退,那林教头忽然让出了前面的位置。
一道亮光射来,我眼睛一花,身前的景象骤变,竟然是一张精巧地铜镜挂在紫椴树皮上。
虽然镜面沾满了泥土,时代看上去十分久远,甚至于铜绿都已经十分显眼。
不过远远看去,依旧能看到被折射光线引起的人像——变形的脸如同扭曲的皮肉,模样如同鬼怪般丑陋。
难怪能在深山老林看见自己的人头,除了镜子,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先前矮地瓜跟林教头看到的东西,肯定就是这铜镜搞的鬼!
“呵,我就说嘛,有个狗屁楚母,你现在看到了还怕个屁,那物理里头光的折射你白学了?”
我没想那么多,就在一边彻底放松下来。
哪知林教头嘴巴动了动,指着一处黑压压的角落,瞪大双眼,见他口型夸张到了极致,似乎是在说“红……松!”
红松?
我左顾右盼。
除了遍地的傀儡,就是高矮不齐的紫椴树。
这附近哪有什么红松。
疑惑之间,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黑压压一片,只有几个诡异的傀儡安静地立着,没有任何动静。
嘶。
我忽然捕捉到了细微的变化。
不对,怎么感觉那些傀儡在动呢?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就把矮地瓜家里顺来的手电筒给摇开,往那边一射。
难不成它们活了?不然林教头怎么这么惊慌?
光束打到昏暗的地方,能看到空中漂浮的灰尘,白乎乎的一片。
傀儡在明显地颤动,仿佛被谁复活了性命。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向下一打光。
我去!
果不其然,那底下竟然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正盯着我,猪一般凸出的嘴巴轻轻地喘着气,整块头颅都有铁圈那么大,充满恶意的身体缓缓起伏,令四周的一切响声都变成死寂的声响。
我脑袋一晕,双脚发麻。
这他娘的哪里是红松?
难怪林教头寸步难移,根本不是这铜镜的缘故!
这土黄色的泥丘,是一头正在蛰伏着的棕熊啊!
他这浑身暴怒的模样,似乎是要等我们一个不注意,就朝我们扑杀过来。
完了。
运气到头了。
我通常都会做最理性的分析,可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遇到头充满敌意的棕熊,光是缩起身子,那熊掌都快赶上我脑袋了,我们这四人的性命,恐怕难以保全。
先前就听老人家提起,说日本那边就出现过棕熊剖杀孕妇体内婴儿的故事,且只杀不食,根本就是在玩弄猎物,满足自己凶残暴戾的性情。
“别……别背对着它,不然死得更快!”
我立刻小声提醒。
棕熊这种顶级掠食者,往往直面进攻的时候,都会慢慢压迫猎物,但很少直接扑咬,尽管他们正面搏杀,也可以拼死一头威风凛凛的东北虎,更不要说我们这些小鱼小虾,那简直是毫无反抗能力。
那是因为它们太过狡猾,往往等猎物背对时,才会直接压倒猎物,扯断四肢,开始生吃内脏,足以说明它们残暴而阴险的性情。
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由于死到临头,机体各个部分的反应都调到了极致,那空气中隐隐的腥膻味都被我捕捉到,才发现林教头包里头竟然还揣着那被掐出血来的‘大胡子鲶鱼’!
他妈的,我就说那水洼哪里来的鲶鱼,准是这附近的棕熊赶到那死水里,等饿了的时候再去慢慢享用,哪里会有免费的午餐给我们?
如今被它抓了个正着,这送上门来的大餐一下就升级成了几只丰满的猴子!
棕熊被我亮光一照,显然是觉得自己已经暴露,兽性大发,根本不再想隐藏,深怕我们逃走。
只见它悄无声息地撑大身体,如同索命的阎王浮出地面。
刹那间,只听呼哧呼哧地挥动熊掌,往前面林教头飞奔了过来。
它根本没有展露自己的威严,只是想要立刻将我们毙命!
林教头被这黑乎乎的血气给震慑住了,饶是天不怕地不怕,面对绝对力量碾压时,浑身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
棕熊露出黑长的指甲,就要一掌拍断林教头脑袋。
我见状心头焦急,厉喝一声,扎起马步,一个飞扑给林教头撞开。
两人在荨麻丛中倒地翻滚,脸上跟手上均是热辣辣的灼烧感,可架不住对死亡的恐惧,只能一边忍受,一边抱头鼠窜。
棕熊见一击不成,晃了晃脑袋,四足稳稳地生根,绕着我俩旋转起来。
它先是一个急速冲刺,一副要扑杀的模样,却又在我们面前忽然停住,极具力量感的手臂向后一甩,就掀起铺天盖地的泥土。
两人用手遮挡,恍惚间就见到那棕熊的嘴巴稍微一咧,看上去就像是在阴笑。
它竟然是在试探我们,防止我们还有压箱底的活路!
“真他娘成精了,比黄皮子还难对付!”
这肯定是见过猎枪跟猎狗的家伙,面对死到临头的两人,居然还在担心是不是拿出来送死的诱饵。
这多疑的生性,一时间令我通体冰凉,哪里还能跟这棕熊扳手腕?这根本就是无路可逃!
有话说“黔驴技穷”,林教头见势不妙,就从兜里扯出断气的鲶鱼,朝面前的棕熊砸去,奢求出现些转机。
“还给你大爷的,老子不稀罕你这玩意儿,咱们两清,你可得给我们条活路!”
林教头一边哼唧,手上就扯着我慢慢后退。
棕熊眼疾手快,闷头一撞,那鱼居然被它硬生生地在空中嚼成两断。
这肯定不是进食的表现,倒像是给我们宣示死期。
棕熊电光火石之间撕碎鲶鱼,也不做停留,昂起树干般粗壮的前爪,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低吼,腥风往我鼻子里一拱,铆足劲朝我们闷头冲撞过来。
我脑袋彻底失灵。
这是要下杀手了!
如今连爬树的力气都没有,说难听点,只求棕熊能给个痛快,不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啃食自己的内脏,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要说后悔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可越是迫近死亡,最为显著的念头,竟然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卑劣求生感,祈祷着有奇迹发生的劣根性!
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天尊听到了我的想法,正在这山穷水尽的关头,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剧烈的嘶吼声。
呜!
棕熊被强烈的声音一震,身体短暂的僵持。
它这是在观察旁边是否有新的威胁。
我俩又不是傻子,见形势逆转,立即反应,就赶忙急速后退。
砰!
又是一声惊天枪响,那棕熊避之不及,肩上被打了一朵血蘑菇出来,恼得它直立起身子,似乎已经愤怒到了极致。
想也不用想,这是才赶来的小刀给我们的掩护信号!
“跑!”
不知谁大喝一声,我们都立刻埋着头,简直是屁滚尿流地冲刺起来。
“犼!”
身后传来一声粗糙而狂暴的吼叫,山林震动,如同死亡的号角,直接挟来一阵腥臭的大风,扑打到我背上,直接使得通体寒凉,心中凉了半截。
这惹怒了棕熊,可不管我们跑到哪里,它都要尾随,直到把头盖骨给掀开不可!
“他妈的,这楚母没惹上,你给老子惹头棕熊回来!”
小刀跑在前头,一边上弹,一边怒斥。
“干你娘的,老子哪知道这种鬼地方还能藏头真阎王?这回要是能跑了,我回去先给楚母烧几株高香!”林教头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我浑身已经大汗淋漓,汗水辣的眼睛生疼,面前的视线被干扰。
而双手需要扒拉开挡路的树枝,根本腾不出来,纯粹是听着林教头的脚步在玩命地逃窜。
身后传来大片树木枝叶的轰塌声,伴随着喘息,棕熊那沉重的力量感几乎就压在我的脊背上,令我感觉半只脚都踩进了阎王殿里头。
窸窸窣窣的挣扎声,绝命反击的呐喊声,还有敲响死亡锣鼓的怒嚎声,都在此刻交杂,宛如一场噩梦,只是终点却变成了永久的死亡。
矮地瓜已经不知去向,他多半是在后面休息等待,听见里头叫喊声,应该意识到了不对劲,就早早地逃走了,这么说来,如今就是我落在最后。
然而逃亡途中,这种落尾的结果是很可怕的。
我虽然比矮地瓜强,可身体素质肯定比不上林教头跟小刀,堪堪跑了一刻钟,身体就开始力不从心,尤其是视线被大把汗水模糊,简直是雪上加霜。
不过有些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何面前林教头的身影越追越近,可脚步声却已经消失不见了?难道他也疲乏了?
我没有多想,依旧埋头苦奔,直到快要贴近前头的人,我才稍作停止。
几乎我一停下,前面的林教头竟然也一动不动,似乎又遇到了什么阻拦。
“怎么了,怎么不跑了?遇到啥东西了,能比躲熊重要?”
我一边擦着眼睛,一边喊道。
可出乎意料的是,面前的身影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回应。
如果对方是林教头,对我的话向来是有求必应。
可在一种情况下,林教头不会立即回答我的消息,就是有东西限制了他发言的时候。
难道说,前面还有危险?
我意识到事情不妙,使劲眨了眨眼睛。
本身已经有些近视,被汗水模糊后,只能看到一些浅色画面,要是遇上些深色的树桩或者浮木之类的,一不留神绊倒在地,才是我最大的隐患。
如今隔近了,就要赶快擦干汗水,免得影响之后的逃亡。
几息之间,面前的景象赫然清晰。
可映入眼帘的东西,令我我几乎瞬间卡住了脖子,像是一个唱戏的老旦,把我浑身扯进阴冷而绝望的境地。
这,这哪是林教头啊?
分明就是一盏巨大的铜镜!
那铜镜印着我的身子,一动不动,我几乎能看出自己,濒临死寂的苍白面容。
我想起之前,矮地瓜与林教头,纷纷看到自己怪异影响的场景。
难怪跟它是越跑越近,这就是我自己的人像!
我盯着镜子里泛黄的身体,怪异的想法涌上心头。
我总觉得是铜镜里的‘他’,故意把我引过来,要害了我的命,做脱身的替死鬼……
不过,不管有何人想陷害我,只要有那头棕熊在,那肯定是没有活计了。
身后的树丛哗啦巨响,就见棕熊咆哮着冲了过来。
似乎吃了前几次的亏,它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掀起巨掌就要拍碎我的脑袋。
我只觉得浑身一凉,心中的苦涩开始蔓延。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不争气的留下泪水,可这也无伤大雅了。
听说人死后没有肌肉的控制,尸体就会屎尿齐泄,已经要这么难堪了,又何必要死出什么铮铮铁骨的风范呢。
我大口大口的起伏胸膛,临近窒息的感觉已经提前到来。
也不知道是何种感受,我只觉得后脖子忽然一冷。
似乎有一双手的触感,粗糙而巨大,冰冷而尖锐,就这么掐着我的脖子狠狠一拉!
我浑身本来已经脱力,又没有任何防备,被身体后方的力量一甩,整个身子就向后仰倒。
棕熊一掌错了位置,砸到我胸口上,我本来也是朝后跌倒,竟然在空中卸了大半部分力量,依旧觉得胸前一凉,人身就朝一个坑道里栽了进去。
翻滚……坠落,不出一息,就狠狠地砸在了一摊极其坚硬的物体上面。
拦腰的剧痛令我昏昏沉沉,错乱的思维已经开始迷糊,不知道自己是已经进了阴曹地府,还是不知何种原因,侥幸活了下来。
至少暂时不用担心棕熊了。
但我晕厥之前能明显感觉到,这片黑暗的空间中,还有着某种异样的躯体,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