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事厅最深处的入殓室,自带一个小小的露台。
木饱饱清晨打完卡,上楼便看到了在外头闭目向天而立的夏厅,然后他朝东南西北各方向推掌,忽又抬手当空,一手当空,一手点地,闭目默念。她看得出神,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也收住了已到嘴边的问候,心中想这又是什么厉害的招式。却见他身上忽有风动,两只手的指尖渐渐升腾起与昨日相仿的寒气。
“您还没康复吗?”木饱饱失声惊呼道。
只见那两道紫气如轻烟般缓缓上升,一上一下,在半空中逐渐接近,眼看就要汇集成首尾相接的圆圈,然而虚空中一声闷响,紫烟随之散去,一股无形之力将夏天猛地一震,向后踉跄了两步。
“怎么回事啊,这毒气——”木饱饱连忙丢下手中的工具包,冲向厅长,“竟还残留在体内么?!”
他回过神来,调整气息,“并无大碍……扶我回去坐一会便好……”
“厅长,中毒可不是小事,看来昨日我虽止住了外伤,但未注意到毒素侵入这般深。”木饱饱连忙扶着夏天进屋,回想昨日自己半吊子的医术,顿时愧疚万分。
夏天在太师椅上坐下来,有些疲乏地摆手道,“咳咳,我注意到了,是我自己心大没去悬医阁直接回府了,怪不到你头上,咳咳,这点伤,等会儿服一剂药就好了,我先缓缓……”说完他虚弱地往后一靠。
厅里没安静片刻,墙上那乌鸦挂件又活了过来,张嘴嚷嚷:“嘎嘎,东北北,东北北,好多尸体,去检查尸体!——”
闭目养神的夏天瞬间皱起眉头叹气,“怕什么来什么啊,还真是……多事之夏呢。”
话音刚落,十来个司刑局模样的小卫兵,列着队抬往白事厅里抬进精怪的尸体,前后整整八具之多,一时间都没有床位摆放,只得横竖搁在过道里。
卫兵们都穿着队服带着头盔,木饱饱毫无防备地迎上去,立刻被这些尸身散发出来的腐臭味给熏得头晕眼花,险些呕出早晨干的饭来。
带头的领队环视了一下,逐一清点过后,对夏天报告,“夏厅长,这八具尸体,皆是今晨被遗弃在御妖司大门口的,对面早市的商贩发现了,为了不引起骚动,已经封锁消息。接下来的尸检,就拜托白事厅了。”
接着卫兵们跟着队长一起放下话便匆匆离开了,空留木饱饱对着满屋的尸首发愁。
“都这个时辰了啊,可恶——泪那家伙差不多也该来了吧。”夏天缓慢地自言自语道。
仿佛为了应验他的话,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懒洋洋的年轻男子声音。
“嘁,别骂了,别骂了,浅浅休个假而已,白事厅何时有这般热闹过——?”
木饱饱猛地转身,另一个一身黑袍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出现在她的背后。
“……你?”不待她吃惊,男子已经翩然掠近了最近一张灵床,查看着不堪入目的尸首,嘴里啧啧称奇。
“哎,死的真惨,嘶……肯定很痛——”这个被叫做泪的男子轻巧地扫了三张灵床,然后环抱着双臂立在大厅的中央,突然收敛起笑意,面露冷峻仰头道,“都烂透了,才被故意丢到御妖司门前,不管是谁做的,其心可诛。”
木饱饱无语地点头,她也注意到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喃喃自语道,“总觉得很奇怪——这些精怪的死法……”
“如何?说说看。”闭目养神的夏天并未睡着,忽而搭话。
少女凑近中间的尸首,声音低了下去,脸上闪过了复杂的表情,“比如这一具,算是其中腐烂程度比较浅的,还能清晰地看见致命伤口对吧。”
泪仿佛立刻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将话茬接过道,“检查死者的双手,是寻常的右撇子,右手虎口与掌心有常年练剑的老茧,胸口这道伤痕的深浅走势显然是自己握剑自戕的形态,绝非迎面被刺杀所致。”
木饱饱猛地点头,啧啧称赞,“大哥,没想到你也挺细的!”
泪尴尬地哈哈一笑,看一眼放空的厅长,赶忙说,“那肯定是细不过夏厅的,恐怕坐在太师椅上,已将一切了然于胸了。”
夏天闻言半眯起眼睛,无奈地回道,“你俩赶紧干活,少整些有的没的。我去趟悬医阁配药,在此期间,务必将八具尸体逐一检查完毕。”
“是!”泪含笑领命。
“是…”木饱饱慌忙跟着他答道。
厅长一离开,泪便笑眯眯地对少女说,“新来的,我看你天资不错,以后有不懂的直接来问你师兄我便是了,夏厅——他有时要处理其他长老交代的任务,所以咱们俩要把这白事厅撑起来。”
“泪师兄?那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当然!不过你是精怪吧?闻起来气味与我们不太一样呢。”
“我是饭勺精,是刚刚报考进来的官妖。”木饱饱解释道。
泪本来在自顾自地验地面摆放的尸体,听到这句有些震惊,直起腰来,声音也大了几分,“哎?!所以说该不会,在我休假这两天,你跟夏厅长已经绑定了吧?”
“呃……不不不……”木饱饱一时不知从何开始解释,支吾了一下,最终决定掩饰过去,“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我不能再跟人类绑定了,算是特招进来的吧…”
“行。”泪倒也干脆,没有追问,“进了这道门,今后师兄就得罩着你。”
“师兄,怎么说的好像御妖司内很复杂?”
“你不懂,咱们司民局啊历来不受重视,更别说设在这犄角旮旯里的白事厅了,我敢说,御妖司上下至今还有不少人不晓得咱们厅……反正你若是受欺负,一定要告诉师兄,咱还是有点小人脉替你出头的,听见了不?千万、千万别自己憋着嗷!”
“……嗯,明白了!”木饱饱心里对泪顿生一种兄长的信赖感。
“你看,你这上工两日,便带来个大案,哎?说不定,你是咱们白事厅的福星呢…”泪自顾自念叨着,回到了过道里去检查。
“师兄这话就不妥了,这么多精怪惨死,现在才被发现,不能还给他们一个安宁的话,就是白事厅的失职了,可不敢说什么福星咯。”
“哼,你这丫头倒挺有正义感,行了,你就看那三具,剩余的啊交给师兄我吧,你毕竟女孩子家。”
“遵命!泪师兄!”
两人埋头验尸,一时间认真地陷入了沉默。木饱饱远远观察着泪的步骤与手法,发现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于是依葫芦画瓢地向那专业标准靠拢。
每验一具,便要在统一制式的表格上填写相应的信息,不一会儿,她便查明了自己负责的三具尸身的大概身份、死因、死亡时间,并登记好,交给了泪。这提着的一口气刚想放松,巨大的腐臭味又涌进了鼻腔,差点没直接吐出来。她赶忙脱下手套,下意识捂着口鼻跑到门口去喘气。
“要在这里干啊,没别的,你的闭气还得回去多练练。”泪查看完最后一具,直起身来,瞧见木饱饱的反应,笑道,“咱现在就是一个收放自如。”
木饱饱抱拳,“佩服佩服!”
这一开口,又忍不住一阵阵作呕的冲动,连忙抓着门柱把头往外探去深呼吸起来。
她这头一伸,正巧见到夏厅从悬医阁解完毒回来。
他见木饱饱这架式,不用问也清楚了情况。路过她的身侧,没说什么,只是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么样,泪你来说说吧,饱饱先缓缓哈。”夏天回屋坐下,急切地问。
“厅长,这事情非同小可啊,这恐怕只是个前奏——”
夏天直接打断,“我知道,废话少说,直接讲重点吧。”
只见泪立刻换上严肃的面孔,仿佛变了个人,一字一句道,“是这样的,八具尸体,皆为精怪,腐烂程度不一,但都不是新近死亡,还都沾有潮湿的泥土,重点是,他们都是自戕而亡。”
夏天听完汇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里有一抹更深沉的担忧逐渐升起,木饱饱却看得真切。
“咱们白事厅,自建厅以来,这算是第一大案了。千万要仔细,不得有闪失。今天你们俩辛苦一下,给所有尸身做好防腐处理再下工。切记,走出厅门,不要对任何外人提起今天的事。”
“是!”木饱饱与泪异口同声。
木饱饱跟着泪学会防腐隔离之术,待到熟练操作,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天黑渐暗。最后还是泪待不住了,催着木饱饱手脚快些收工。
踏出御妖司的大门,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全司最后一个放班的人了。
转身要去往回府那条路的时候,她余光却瞥见门内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心想着,别多管闲事了,今天白事厅发生的事已经消化不过来了,但脚步却自己动了起来,回身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