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药局长老牛宿年近不惑,被召入宫也就寥寥几次,因这深宫之内自有经验丰富的太医,也因悬医阁多为精怪看诊,长老牛宿精通的也都是些奇门遁甲之术,故而鲜少有机会被圣主想起。
牛长老有个刚刚及笄的女儿唤作清予,他平生也无什么大的抱负,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心肝。
早年里他总想着多接些外诊,好让女儿嫁妆丰厚再丰厚些,不论走到哪里说话做事都有底气,不用看他人眼色。
但是近两年,眼见女儿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起来,牛宿又开始担心自己整日在外奔忙,她无从结交才子贵胄,白白耽误了大好青春。
牛家是十余年前,靠牛宿的一招移动药房发家的。牛夫人是寻常的布衣人家女儿。出阁之前没有什么背景靠山,婚后守着家业勤勤恳恳,只是无处替女儿的未来谋划。
此番被传召入宫,马骥是强调过不要带多余的人,但牛宿思来想去,仍决议将清儿带着,名义上是随身药童,实际上是为寻机会替她物色内院的王孙公子,再退一步说,就算没有良缘,能携女见见世面也是极好的。
侍女帮清儿选了一套月白色的锦缎襦裙,外罩着纯白色的纱线披肩,头上只簪了一根暖玉色发簪,再简单不过的行头,颇有清雅孤高的气质,也与药童的身份相贴合。
今日清晨才下过了一场雨,宫门外的青石板路上尚盛着水洼,侍女仔细扶着清予,顺着甬道缓步跟在老爷身后,往圣殿的方向走去。
初夏刚到,甬道的两边栽了不少明艳的虞美人,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开得正好,花瓣上沾着未消散的雨露,楚楚动人,衬得六月的京都一派华贵气象。
清予却不曾左右顾盼,她懂得如何在公众场合表现得乖巧得体,也明白自己恬淡的形象更适合跟在父亲身后少言寡语。
这让她在人群之中显得与一切都十分疏离,此刻仿佛是误闯入这个世界的仙子,引得不少路人侧目。
过了宫门,侍女珍珠就不能在继续伴行了,将手中的药箱交到小姐手里。
殿外的侍卫拦住了牛宿两人,清儿把药箱打开让他们简单检查,无恙之后放了行。
“南宫大人和神无君正在松鹤堂等牛长老,就在西边的偏殿。”
南宫?
牛宿一愣,显然听到这名字,感到十分意外。
那侍卫伸手一指,牛宿抬头望去,地形与自己的记忆中没有差别。这一代圣主清廉,几十年里从未大肆翻修过宫殿。
绕过行道树,继续往里走,见到供贵胄歇息的松鹤堂,门口两个穿着浅色缠枝长裙的丫头静静打起帘子,向牛宿与清儿无声行礼。
过了穿堂,走过八扇四季迎福的紫檀木镶嵌汉白玉屏风,就看见了一张堆漆贝母罗汉床摆在临窗。
清予首先看到的,正是立在窗边的男子。她听见父亲叫了对方一声神无君,便知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当朝第一御妖师马骥,且对方丰神骏美,她哪里见过这样的神人,禁不住呆呆打量起来。
就在这时,那床尾的木凳上坐着的少年人也站了起来,恭敬地向来人作了个揖。
“牛长老,呃——还有——这位姑娘是……”
“哦,这是小女清予,家中药童告假归家,一时无人帮衬,便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牛宿赶忙解释。
“清予姑娘,牛长老,劳烦二位今日入宫来,主要是我爹昨日上朝,半途之中晕倒直至今日未醒,太医说不像是身体抱恙,倒像是中了什么精怪的巫蛊之术……我那大哥二哥都远在南岭当差无法抽身,我实在想不出法子了……好在圣主垂怜,与神无君想到能请牛长老前来一看,或许会有转机……”
清儿这才注意到罗汉床上卧着的人,穿着一身暗色的祥云革丝官服,脸色铁青,一动不动,像是已没了呼吸一般,所以才让人差点没发觉。
牛宿赶忙走到床边探看,清儿也跟着上前几步。
“最怪的便是父亲已没了呼吸。”少年说道。
“这——”牛宿一听,眉头紧皱,“从未听闻人无了呼吸还能救过,不知……”
“牛长老,但是父亲仍有心跳,不信您可把一把脉。”少年打断他,生怕他要将父亲判了死刑,忙拉开那道被衾,把南宫大人的衣襟打开稍许,急切地拉住牛宿的手。
牛宿只得硬着头皮捏上了南宫向的手腕。
这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了一跳。
南宫向的心脉竟然依然稳健有力。
“竟有此事?!”牛宿震惊地直起身望向马骥。
马骥点头确认道,“从昨日起便是这种情况,已有一日余。”
“那南宫大人上朝时是否遇到过什么人,或在宫中发生了什么事?”牛宿若有所思。
清予在一边提着药箱,未发一言,她的身量比殿内这几人都矮上一头,模样娇弱,一张巴掌大小的脸蛋怔怔地盯着床上的南宫向出神。
“未曾听过。”南宫策答道,“据其他大人说,父亲此番从南岭赶回京后,一直是宿在自家府上,昨日一早乘轿子上朝,到了宫中没多久就病倒了。”
“那南宫大人可曾外食过?”牛宿追问道。
南宫策托着下巴慢慢回忆起来,“饮食无他……倒是我记得老管家昨日和我念叨过,后院发现了一个池塘,父亲心情不好,独自在水边坐了半个时辰,期间府里下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再回屋时,面色很不好看,他们只当他是有心事,不敢多嘴。”
“这……就不好说了呀……没人能证明他在那段时间见过谁,发生过什么事,咱们或许要去南宫府走一趟了。只是——”
“牛长老有话可直说无妨。”
“只是南宫大人的脸色铁青,有闭气过久之相,恐怕拖不了那么久了。”牛宿站在原地,紧盯着南宫向的脸,“若我们去探看再折回,说不定你父亲已经撑不住气血逆行而亡……”
“什么?!”南宫策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一听父亲时辰无多,顿时慌了神刚刚强装起的镇定也全部破防了。
“神无君,牛长老,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爹啊——一定还有什么办法,悬医阁有什么灵药能解毒的。对!您带来的药箱里,有什么能用的么?求求你们了!”
牛宿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身看了一眼女儿,示意她将药箱打开。
“悬医阁的神药很多,只是哪一罐都不像是对症。你说这速效救心丸吧……南宫大人却心脉正常,想必服下去也无益处啊!”
“不管什么,请长老先给父亲用吧!”南宫策急切地喊道。
“哎,好吧!”牛宿一拂衣袖,对清予说道,“取一颗救心丸,就在——”
不等牛宿说完,清儿便熟稔地拿出药箱里绛紫色的小葫芦,倒在手心里一颗棕色的小药丸,递到父亲面前。
牛宿将南宫向的脖颈托起,与南宫策协力喂下这颗药丸,又将他平放回床上。
片刻,南宫向的呼吸仍没有恢复,脸色仍同死尸一般。
牛宿立到一边,冲马骥使了个眼色,默默摇摇头。
“父亲!”
就在这时,清予瞄了一眼一筹莫展的父亲,恭敬地说道,“或许南宫大人服下咱们平日里用的黄连片,会有奇效。”
“黄连?那东西只能解湿热毒,如何逆天转命,让父亲回复呼吸?”
连对医术一无所知的南宫策都清楚这味寻常药材的功效。
牛宿也奇怪地望向女儿,不甚明白。
只是她平日里寡言少语,并不是无事生非的人,此时此刻愿意主动建议,定有其中的道理。
所以他也没有多想,直接从药箱里拿出最寻常的黄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