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穿着一身浅绿色纱裙,外罩软毛织锦披肩,乌发如缎,往上挽成了一个双刀髻,只用一只镂空扭珠步摇别着,腰肢盈盈一握,五官明媚,肤白胜雪。她此言一出,木饱饱立刻转身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姐姐竟然有这许多积蓄!真是救命了!”她唇语道。
胡蝶从袖笼里掏出一张金票,拍在桌上,“公子,素日待我不薄,今天更是赏脸从福田坊来了咱们明月楼,我又怎会吝啬这点小钱呢。公子尽管拿去用便是。”
木饱饱连忙摆手,“唉,使不得,我这就立个字据,绝不能欠绿儿姑娘的钱财。”
刘妈妈不情愿地命小厮拿来纸币,木饱饱立刻写了张借条递给胡蝶。
“这下就没有顾虑了对吧,谢公子,咱们继续。”
这位李公子还是没有看牌面,直接推出又借来的一千筹码,再看刘妈和谢子蕴的脸色,人群不禁一阵骚动。
谢子蕴感觉到冷汗浸湿了内衫,在最紧张的关头,他焦躁地喘息起来,想端起手边的小茶壶喝一口压压惊,奈何手腕抖得厉害,一个不注意没有端稳,茶壶打翻在牌桌上,茶汤也泼了出来,他不顾形象,连忙用袖子去擦拭水迹。
“切,平日里装作高冷的模样,不过是五千来去,就已经慌乱成这样了?不知道那些倾慕于他的姐妹们看到会作何感想,哎!”胡蝶压低声音,在木饱饱身边轻言道。
然而木饱饱的注意力却早不在那未翻开的牌九上了。
她嗅到空气中隐约蔓延着一股不属于明月楼的气味。那反倒是刻进她骨血里的熟悉的味道。
柳树树汁?
京都城中心只得一个明月湖,又是极其袖珍的淡水湖泊,沿岸并未栽种柳树,这香味从何而来?总不是从江南千里飘来的吧。
木饱饱将目光锁定在谢子蕴掩住的那滩茶汤上。
从未听闻柳树叶可以泡茶喝,除非——
“开牌!”
人群的呼唤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在鼎沸的人声中,两个人各自掀开最后的牌面。
梅花与双和!
谢子蕴的眼前一黑,浑身发抖,初夏时节遍体生寒,差点从牌桌上滑下去。
史无前例的噩梦!绝对是撞鬼了!
刘妈先沉不住气了,她拍案而起,迅速地窜到二人中间,揽过桌面上的四张牌,里外里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不甘心地拾起剩余的牌一一看过,最后颓然地一丢,目光呆滞,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完了完了,明日老板回来,咱们都得交代在这里。”
胡蝶脸色不悦,“刘妈妈这是连我都信不过么,这套牌是我亲自买来的,哪里有他人做手脚的余地呢?”
运气比不过,老千使不出,连诈胡都被看穿了,谢子蕴说不出话来。
木饱饱则强压住心底的窃喜,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紧盯着姓谢的所有小动作。
而旁观的赌客们看得如痴如醉,连赢多少把他们不是没见过,但像李公子这样看也不看,像回自己家里一样云淡风轻就赢走刘妈妈七千金币的可不多见。明月楼开业以来,简直是闻所未闻。
“谢公子,肯定是不服气的,要不?”木饱饱瞥了他一眼。
可是谢子蕴的双手已经完全僵硬了。
木饱饱右手拾起那张和牌,轻轻地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咄咄逼人,一记记敲进谢子蕴的心口。他的头快埋进胸口,近乎崩溃,浑身冷汗爆出,嘴里不断念念,“我死定了,我死定了……”
“我……我忽然有些头晕,李公子,要不然,咱们还是下次再……”
他真的不敢再输了。
原本他是输不了那么多的,一来是太过自负,二来是要面子,除此之外,输了一把,就想要翻本,想在自己的主场坑死这个新来的。
不知不觉,已经输了刘妈妈一个月的净利润,再输下去,就要被找到谢府上去了。
谢子蕴也不管对手如何说,自顾自起身,一阵踉跄,几乎要昏厥过去了,那双玄色棉靴险些将他绊倒。一切都被木饱饱看在眼里。她对着胡蝶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了然,悄悄地从群裾下伸出腿来勾起,在他从身后经过的刹那,将他绊个正着。
“哎哟!!”
谢子蕴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踩空的双腿跌落在地面后,右脚的棉靴甩出老远,一只钩状虫足赫然展露在众人面前。
谁能晓得这风流倜傥的公子哥,竟不是人类。
这一摔,紧接着把谢子蕴的双翼也从长衫内跌了出来,离得近的看客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哄然退散开来。
“怪物啊,快逃啊!”有人在嘶吼。
潜伏在此的胡蝶不愿被牵连进去,也假意受到惊吓似的捂住了嘴巴,连连退到了赌桌的另外一边去,期间不忘与木饱饱交换了个眼色。
“妖怪!……竟敢……在我明月楼招摇撞骗!”刘妈妈也被吓得不轻,立刻翻脸不认人了,支支吾吾地指着谢子蕴骂道。
“大家莫慌!”
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女声高声喝道。
只见那俊秀的李公子站了起来,换了一副面容般掏出腰间的官牌,推到人群面前扫了一圈,冷静地解释道,“本人便是御妖司专派来捉拿嫌犯归案的,大家切莫惊慌,待在原地不要乱动。”
已是半人半虫的谢子蕴从地上勉强爬起来,一听木饱饱的来头,立刻想振翅从二楼最靠近的悬窗逃脱。但他哪里逃得过木饱饱手中金索的速度。刚逃出两步,就被整个卷了起来,拉回了赌桌之上,五花大绑了起来。
仔细看去,他的双眼也变成了昆虫的复眼,近距离地观察,连木饱饱也差点不适地反胃起来。
谢子蕴不甘被束缚,还在做挣扎,趁着木饱饱稍微放松警惕的间隙,他一张口,整个人瞬间就丢了魂儿一样躺了下去一动不动了。
不好!木饱饱凝神,看到那人口中吐出一只极其细小的虫子,转眼就飞到了半空中,企图混入人流中溜走。
他却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御妖司最精通时停术的官妖,但他可能甚至都不晓得什么是御妖司,他仅仅是凭借本能寄宿到了谢子蕴的体内,夺取了身体的控制权,成为了“谢公子”。
所以那老管家所言不假,自家公子近月余性情大变,不与家里任何人亲近,原本风雅的志趣也都换成了风月流连,谁劝也不听。
木饱饱在见他的第一眼起就怀疑,谢子蕴或许是被蒙蔽了心门。但之后他的衣着与行为令她越发觉得像是自己认知中的一种虫类——蝉:会嗤嗤喘气,喜食树汁,并且对啄木鸟类的咄咄声有着本能的生理恐惧,这些都太奇怪了。
而当她轻松地解除了结界,将这枚小虫牢牢捏在指尖的时候,她才明白,这个寄生的精怪是白事行当里并不稀奇的物件,玉蝉。失去了最后逃生希望的精怪此时此刻放弃了抵抗,以最原始的玉器形态被她拿捏着。
刘妈妈和靠得近的赌徒们围拢来,凑近一瞧,见木饱饱捏在手里一个头大身子小,通体剔透的玉蝉,而牌桌上的谢子蕴呢,早就毫无生机。
“这人咋了……死了?不是……官人,能不能别在咱这明月楼里搞出人命来啊,这让我咋跟老板交代啊!”刘妈楞了一下神,才意识到摊上大事了。这等风月场所,本就做着法规边缘的灰色生意,是经不起官家来几趟彻查的,那些王孙公子们肯定得绕道走。
胡蝶也皱着眉大声抱怨道,“李公子,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明月楼可与你无冤无仇,何必要牵连这么多无辜的百姓呢,我们挣点辛苦钱真的不容易,别为难人呀!”
有些赌客听到也跟着附和起来,木饱饱捏着那玉蝉举到他们眼前,大家没意识到这小小的摆件竟是罪魁祸首。
“啥意思,这么小枚成色一般的玉,要当作赔礼?”刘妈妈不明所以,横竖也看不出这小玩意能值几个钱。
“大伙儿看清楚了,这不是普通的摆件,这是一只玉蝉精。”木饱饱在玉蝉的眼睛轻轻上一搓,那小家伙吱吱地叫了一声,又吓了周围人一跳。
“哦哟!明月楼里竟然混进了精怪,你们是怎么管理的?!这能安全,能公平吗?”
如梦初醒的赌客们纷纷嚷嚷起来。
只有刘妈妈反应了过来。
“大伙儿静静!敢情这不是死在咱们明月楼的客人啊——玉蝉?!那不是为生者避邪,为死者护尸,丧葬用的祭品么?所以说谢子蕴不是死在明月楼,他应当是早就死了啊!”
都讲这么明白了,终于被你给推断出来了啊。木饱饱心里暗想。
胡蝶默默对木饱饱点点头,差不多该收网了。
“这玉蝉成了精,占据宿主的身体,染上赌瘾连日在明月楼作怪,今日我奉命捉拿归案,按流程,刘妈妈你也随我去御妖司走一趟吧。把你知道的交代清楚,也好还明月楼一个清白,不耽误你们开门迎客。”木饱饱 斟酌了一下用词,看在胡蝶的面子上,想给刘妈一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