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仿佛看不见的幕布，将所有事物隔绝开来。
御妖司也已经陷入了睡眠，唯有司民局中的财政厅里灯火通明，这几日是年中结算的日子，待查的账本堆得像小山，整个厅的官妖都没得觉睡。
司民局长老风玲坐在长桌边，似乎是在翻看已经做好的账单，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渺远的，空荡中透着一丝丝的烦闷，显示出作为御妖司中公务最为繁杂的部门头领的操劳。
手下端来茶水，她只随手一搁，没心情尝一口。
历年来年中核算都是焦头烂额的，今年这个局面更甚，原因无非是太子元岚的介入。
“听说御妖司的财政收支是独立于朝中的，也不需要上报中央，这样的陈规还是欠妥些。”
放空之际，元岚平静的话语恍然在她的耳边再度响起，饱含深意。
风玲是个机灵的人，自然懂得新来乍到少主的暗示。
司民局旁的杂事众多，但最关键的业务，只有两处：户籍与财政。
自己以往循规蹈矩，却也没有同另外三位长老走得太近。由于代际的关系，她不爱与爷叔们聚在一处，但也因着辈分小，缺少点说话的底气。
近来御妖司内的低气压，她不是没感觉到，只是想着保持中立，能撑一天算一天。可到了年中这节骨眼，也不得不表个态了。
哎——！！
虽有风家撑腰，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太子与长老议会，两边都是能轻易摆平的。
想到这里，风玲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所以，在这样凝滞的气氛中，财政厅的精怪干事们一个也不敢多嘴，全都埋着头算着手里的本本。
眼看黑夜即将逝尽，大地要再度复明，风玲疲惫地左右扭动了一下腰肢，缓缓地站起身。
“…………大家辛苦了，就在原地休息一个时辰吧。”
天色已亮，又是一个大通宵。风玲打着哈欠，离开了寂静的大厅。
…………
财政厅招收的全是算盘精，说是同族精怪，相貌却都相去甚远，只因化形之前，算盘也分高矮胖瘦，单层多层，奇形怪状的不在少数。
“来不及了！——天命，你算的最快，我这里能帮匀几本过去么？…………唉，江湖救急啊兄弟，不然明天又要被记过了。”有个红发赤瞳的精怪，见大家都和衣趴下休息了，自己手中还剩一大叠，便开始环顾四周，立刻锁定了目标。
叫天命的神算子愣了愣，看得出眼中犹豫，但最终话到嘴边，又变成了简单几个字。
“行，那你放我台上吧。”
“嘿嘿，好嘞！”赤瞳咧嘴笑了，长舒一口气，从自己面前的小山起码抽出了半数以上的册子，一脸轻松地往隔壁天命的台上一丢，随后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将三只蒲垫摊开横倒在地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而天命则呆呆地望着多出一截的账本，睡意散了大半。
他起身沿着大殿四周走了一圈，将烛火一盏盏熄灭，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大厅，到殿外台阶上坐下吹吹凉风。
东方的天际已经半被点亮了，一夜未眠的天命却愣是睡不着了。
自己考中官妖来到财政厅已有月余了，虽然当年拿着国考第一的成绩，以为能一展拳脚，就像他的人生理想马骥一样，成为众人口中的神。不曾想官场上按资排辈的，明里暗里会被前辈欺压，还只能忍气吞声。
正神伤着，忽闻头顶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
抬头一看，正殿屋檐上探出两个粉雕玉琢的脸蛋，皆是他熟悉的老友。
“哈你们？怎么在这儿！”不由得惊叹。
距离备考已经过去半年，当时聚在一起温书的小伙伴已四散在御妖司内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
“天命…………你们是不是这几日在连轴转做账呢？”绿衣的诗玄姬莞尔一笑，轻声细语问道。
神算子疲惫地双手撑地，面对熟悉的朋友，终于卸下了不苟一笑的伪装。
“知道我这几天忙，还这会儿跑过来找我玩？…………不对，你俩不可能是来玩的，以我对你们的了解…………说吧，又捅什么篓子了？！”
“嘿嘿，嘿嘿…………瞧你说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木饱饱啥时红了脸，先前一齐备考的时候，确实是自己最爱掉链子，不过有诗玄姬和天命在，每次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无怪乎他会有这种反应。
天命却不以为意，还爽朗地笑了起来。
“你是没照镜子吧，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简直已经把帮帮我三个大字刻在脑儿们上了。”
“天命，差不多得了啊，你别欺负饱饱。”诗玄姬有些不悦，板起脸凶道。
“唉！敢情现在求人帮忙的都是大爷，咱惹不起，惹不起，躲得起——”说着，神算子站起身，拍拍长衫沾上的灰尘，抬腿就准备往厅里回去。
见朋友把玩笑当了真，木饱饱赶忙飞身一跃落了地，将将扯住天命的胳膊，硬是托住了他的步子。
“对不起！天命哥哥，你别动气啊，玄姬姐姐当然是开玩笑的，你知道她的…………”木饱饱急切地道歉，“你说得没错啦，我们不是来找你玩的，要不是事出紧急，也不会在这个点来厅里找你。”
本就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公，心情十分低落，又被朋友喊来收拾烂摊子，他真想一走了之啊。
可天命侧脸瞥见女孩的面孔，五官分明都急到团成一处，最终又动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转过身听她解释。
“你看，这几日账本不是都摊开在外面做结算么，我想请你替我查一笔账——”说到这里，女孩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继续说：“就是昨日司药局刚刚出的账单，同一时间有数十笔同一类目的，你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出来的。”
神算子的脸色变得复杂，眉头也紧紧锁起来。
“木饱饱，这可不是开玩笑啊。你让我透露给你御妖司的内账，你是要来做什么呀？”
“那个…………”木饱饱支支吾吾起来，“唉！算了！瞒也瞒不住你的，干脆和你说了吧。我想要那个账单，就是要拿到具体采买人的信息，作为证据去弹劾一个重臣…………至于是谁，现在还不方便和你讲，我得先确认了再做打算。”
她本以为，天命会犹豫该不该帮她。谁想他直接不假思索地一挥衣袖，把木饱饱的手甩开了。
“我看你才是在开玩笑！木饱饱！这可是丢饭碗的事，你忘了你多拼命才考上的官了？这种念头，我劝你也早点放弃！”天命厉声地拒绝了。
“这…………”诗玄姬没料到昔日最为心软的伙伴此刻竟这么不留情面。
“别这样，你帮帮我们，我保证你绝对安全的…………对了！这也是神无君眼下的棘手案子，你不是最崇拜他了——”木饱饱还想劝说，却被朋友冰冷无情地直接打断了。
“别和我说他。从今往后，我只想管好我自己一亩三分地，别的事，莫来问我。”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殿。
留下两个女孩无奈地在破晓第一缕晨光中面面相觑。
而神算子阖上大门之后立刻倚靠在门内，仰起头似乎有深重的愧疚与失落，展现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