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所在的后院远不如前院喧嚣。
小蜘蛛正在院中练剑,剑锋搅碎满地霜晶,寒气顺着剑柄攀上少女手腕,叶片随剑气升成漩涡,老槐突然簌簌震颤,小蜘蛛持剑将黄叶准确破为两半。
“谁?”
小蜘蛛的剑锋转向阴影处。无暮手心托着一片落叶从阴影中走出:“从剑法来说,姑娘可以算得上道盟二流高手了。可是就气息来看,姑娘和兵人就连剑气都一模一样。敢问姑娘和兵人是什么关系?”
太湖石嶙峋如巨兽獠牙,少年一脸八卦,慵懒如卧在云榻。小蜘蛛飞身而至,腕间银镯叮当作响,剑尖抵住他的咽喉:“你是谁?”
“胆子不小嘛。”权无暮任剑锋在颈侧压出血线,“不过我探不到你的妖气……不如说说你的原形?”
“我不是妖。”小蜘蛛心跳如鼓,声音却装得十分镇定。
权无暮忽然笑出声,目光戏谑:“还挺警惕。你不会真想杀我灭口吧?”
无暮翻腕,双指如拈花般夹住剑锋,两指轻震便卸去了杀招。
“攻势不够猛嘛,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兵人的眼睛是我弄瞎的。”无暮说话时,笑容清澈,人畜无害。
无暮足尖轻点灯笼,跃上飞檐,青瓦被踏出清脆声响,小蜘蛛怒急攻心,剑势暴涨,紧追不舍。无暮边躲剑锋还不忘笑嚷:“这才像话!”
小蜘蛛正要追上无暮,忽见熟悉的衣摆掠过眼角。富贵的剑气如银鱼四散,精准隔开缠斗的二人。
“住手,他是权无暮,是我的朋友。”富贵蒙眼绸带随夜风轻轻飘着。
“你不是瞎了吗?怎知是我? ”无暮此刻正拿着顺手摘下的脆梨啃着,含含糊糊地问。
“你内息不稳但剑气极强。我刚与你交过手,当然知道是你。”富贵答得风轻云淡。
“他就是权无暮?富贵少爷,那你知不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他说你的眼睛是他弄瞎的! ”小蜘蛛要急死了,咬牙切齿地看向权无暮。
“是。但此事另有隐情,他的确是我朋友。”富贵如此解释,小蜘蛛也只能不甘不愿地收起了剑,但眼刀却没有放过无暮。
无暮趁机从檐角跃下,冲着小蜘蛛眨眨眼:“没事,剑凉飕飕的,我脖子还觉得舒服。嫂嫂的剑法不错。”
一句嫂嫂出口,富贵和小蜘蛛同时扭头看向他。
“呃,反应这么大!你们该不会——”他突然瞪圆眼睛,手指在两人间来回晃,“还没进入正题吧。”
“我、我只是富贵少爷身边的侍女,你别乱喊!”小蜘蛛急得脸红。
富贵淡然地开口:“她不是侍女,也不是什么嫂嫂。”
无暮伸了伸懒腰,抱臂一笑:“那算什么呢?”
“朋友。如你一般,终究是过客。” 富贵静静地思索一会儿,给出了这个答案。
“这样啊,那我这个过客想邀请你们在这月黑风高夜出门走走如何?虽说兵人不让外出,但反正你这不也瞧不见吗?不作数!”
富贵没有反驳。无暮笑得露出两颗虎牙,随后身影利落地翻过低墙。
“跟上。”
月如钩,马蹄踏碎满地霜叶。
权无暮策马冲在最前头,银冠束起的长发被夜风吹起,无暮忽而勒马回头,扬着鞭朝后方笑嚷:“快跟上!”
富贵与小蜘蛛共乘同一匹马,富贵单手控缰,小蜘蛛紧贴他的胸膛,青丝扫过少年的下颌。
“东南岔道!”小蜘蛛继续承担着富贵眼睛的作用。话音未落,骏马已如离弦之箭掠过枫林。富贵蒙眼的缎带在风中飘飞,竟透出几分鲜见的恣意。
湖畔湖畔雾霭氤氲,两匹骏马正垂首饮水。
“现在是冬天,景色一般,但架不住少爷我的准备工作做得足啊。”
小蜘蛛好奇问道:“什么准备工作?”
无暮笑嘻嘻地摊手:“一百两。”
小蜘蛛叉腰同他理论:“你是劫匪吗?而且富贵少爷出门,是不会带钱的。”
“你在他身上随便扒拉一样东西,都不止一百两。”无暮的目光在富贵身上打量。小蜘蛛刚要继续同这奸商理论,富贵已经淡淡开口:“给他。”
小蜘蛛憋回一口气,气鼓鼓地从富贵玉佩上拽下颗最小的东珠。无暮开心将东西收起,从树后搬出他的藏货。
“东西还在,你们有福咯。”他掀开毡毛,吹了声口哨。
不一会儿,大树下已经铺上了一块灰色的毛皮,富贵落座,锦袍铺展。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嘴角微微上扬。
那边,无暮正忙着添炭。炭上架起来一个烤架,上面放了茶壶茶杯和橘子。柑橘香混着茶香,在空气中荡漾开来。无暮倒了一杯热茶,本要递给富贵,但小蜘蛛却抢过茶盏:“富贵少爷的眼睛都是你害的,谁知道你有没有下毒。”
“他不会下毒,而且烤的橘子很好吃,你试试。”富贵接过了茶杯,细品茶香。
“保准比蜜还甜。”无暮把烤橘子递给小蜘蛛,小蜘蛛狐疑地盯着他,仍不肯放松警惕。
无暮毫不介意,自顾自地将茶一口喝干,又就着炉火搓了搓手:“好冷,骨头都冻硬了,起来活动活动。”无暮起身,在湖边精心挑选了一个趁手的石块,又摆出了一个极其优美的姿势,架势十足。
石块掷出——下一秒,无情地沉入了水底。
小蜘蛛立刻站起身来嘲讽:“一发沉底,无暮少爷好厉害呀。”
“贵哥——”无暮故意拖长尾音,朝富贵叫道。
“喂喂喂,谁是你贵哥?”小蜘蛛生气地纠正道。
富贵起身,慢步走到无暮身边,从怀中拿出了一块形状完美光滑的石片。无暮笑着挑眉:“走一发?”
富贵扬手,将石块打了出去。石块掠过水面,石片掠过冰面绽开十二朵银花,最后一跃落回富贵掌心。
小蜘蛛也惊呆了,但惊讶之余,她转过头,目光可疑地在无暮和富贵二人身上扫来扫去。
“你们……”一定有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
暮春的湖水被石子惊破涟漪,小少年蹲在岸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对岸结界流转的院落,他将手中最后一块鹅卵石投掷到湖面后,心中下了个决心。管那座院子里住的是谁,他的蛐蛐丢了,就得要找回来!
这座人人避之不及的院子异常安静,唯有蛐蛐的叫声格外醒目。小无暮翻墙落地后,忍不住抱了抱臂膀。
院子里怎么冷飕飕的——小无暮抬头,撞进了双琉璃似的眼睛。一道黑影抱剑立在他面前;墨发与玄色劲装几乎融进夜色,唯有剑鞘上流淌寒芒。
“鬼呀!”小无暮踉跄后退,看清来人后夸张地拍着胸口,“兵人大半夜不睡觉,杵这儿当门神?”
“听声,”这回答简略又诡异,果然不是正常人。“你是无暮。”
“对对对,你的堂弟。每次陪你练剑最快被你打倒那个。”小无暮眼睛四处找蛐蛐,答得不能更敷衍。
“你是故意的。”
“这都被你看出来啦。反正都要被打倒,不如早点躺地歇息——”此时金翅振鸣声从树后传来。
小无暮嘴角一勾,朝着蛐蛐扑了过去,在他就要抓到蛐蛐时,一阵剑风袭来,无暮急退。
“它是我的。”兵人吐出了四个蛮不讲理的字。
小无暮旋身避开剑风,步步后退:“讲不讲理!这是我的金背大将军,斗败了——”
话音戛然而止,小无暮的鞋底传来细微爆裂声。两个少年同时僵住。小无暮颤巍巍抬起脚,鞋底的蛐蛐已经死透了。
一阵萧瑟的风吹过,整个院子又陷入了死寂。
小无暮叹了口气,算是对金背大将军的哀悼。忽然,他发觉了什么似的环顾四周,发现偌大的院落竟无半声虫鸣。“这里……从来都没有活物?你方才说听声……是想多听听蛐蛐叫?”富贵努力忍耐,但仍从脸上一闪而过的孤寂神色,他立即垂眸,压抑住这一丝不该有的情绪波动。
小无暮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富贵只比他大两岁,才十二岁的年纪,正应是同自己一样爱玩的年纪,但怎么活得这么凄惨。说起来,平日里,连他也不曾把兵人看作是堂兄。他只觉得兵人很厉害,但像异类。
兵人,好惨。
“喂!”小无暮突然扯下腰间蛐蛐笼,“不就是只虫子嘛!”他哗啦啦倒出十几只,“本少爷有的是!”
鸣叫声此起彼伏炸开的刹那,王权富贵指尖微颤。小无暮得意地翘起嘴角,却见堂兄忽然举剑刺来。
“又来?!”
“太吵。”富贵挽了个剑花,小无暮吓得抬手要挡。富贵的剑气却温柔地托起满地秋虫,将它们送出了墙外。权无暮愣怔间,听见富贵极轻的叹息:“会死的。”
什么意思?是说在这座吃人的院子里,连鸣叫都是死罪吗?
惨,太惨了。
“等着!”小少年突然翻上墙头,“本少爷……还会再来的!”
王权富贵的身影静默地站在那里。
能否再见到一个人,他从来没有决定的权利,因为他走不出这座院子。
夏蝉的时节,小无暮总爱在琉璃瓦上踏出清越声响,第七次翻进院落时,檐角铜铃惊醒了满地月光。
“兵人你看!”他倒挂在树上晃悠,朝正屋内正在看剑谱的富贵晃了晃腰间蛐蛐笼,“金翅大将军的曾孙们——”话音未落,几十只秋虫振翅散入草丛中。
“出来瞧瞧!”
富贵目不斜视,仍旧看剑谱入神,不为所动。过了一会儿,小无暮在院中架起了一个小炉子,银杏果散发出焦香,混合着烤橘子的香气。
“香喷喷的烤橘子和银杏果,吃不吃?”
富贵不答,直到听不见外面声响时,富贵才抬头看,只见桌上摆了一个烤好的橘子。
富贵忍不住将橘子拿过来,慢慢剥开,咬了一口。
“呐呐呐!我就知道你忍不住,被我抓到了吧。”小无暮的头“蹭”地从窗户下探了出来,指着富贵嬉笑着。
富贵垂眸,动作僵硬了半晌,然后将含在嘴中橘子了咽下去,又咬了一口。
烤橘子,好吃。
秋水涨满那日,小无暮与富贵站在院中的池旁。
小无暮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郑重交给富贵:“下面,我们要进行一个很重要的仪式。像你这种天才,肯定一听就懂。你能不能让这个石头在水面上起起落落,弹出很远?”
富贵拿起石子,用力扔了出去,石子瞬间沉底。
小无暮激动异常:“漂亮!!兵人也不会打水漂,我看他们谁还敢说我是笨蛋! ”富贵投向小无暮一记眼刀,反倒让无暮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一晃入了冬,初冬的池水凝着薄冰。小少年束着歪斜马尾,狐裘领口蹭满草屑,琢磨着要怎么把离别的话说得潇洒些。
“我爹犯了错,我要走了。听说西西域人与妖混居,至今界线还没分清,还有龙妖出没。肯定挺有意思的,我就替你出去,先看看这个世界。”
富贵并不说话,他摊开手心,是一枚薄薄的石片。
“你做的,专门打水漂用的?”
富贵伸手,石片入水,打出了完美的水花。
无暮惊讶张大了嘴:“你居然背着我偷偷练习!”石片弯过一个完美的弧度,最后居然又穿出水面,回到了富贵的手里。富贵将这个湿漉漉的石片,递到了无暮面前。
“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