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皎皎,雾影团团,稀疏的竹叶时而滴沥着未干的雨丝,窗前灯下,耿耿初长夜。
这是堇荣离开洛城的一个多月之后,她一路往东走,翻过长白山,来到了与西翎国隔山相望的东葛国。
走走停停,欣赏人间烟火色,不知不觉,似乎是回到了四月末的那个时候。那时,她只是刚刚离开欧丝之野的小妖精,对这个人世,一概不知,也不认识什么能让她牵肠挂肚的人。
堇荣深吸了口气,在床上躺下,庆幸自己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拿,包括那根七夕之夜云若萱送她的“堇萱枌榆”,于是,不必睹物思人,对月长叹。
细细想来,其实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那段感情,不过是一个对爱情怀着好奇的小妖精一时的玩闹罢了。人妖相恋,有伤风化。却不知为何,现在想起来,心中还是忍不住要闷闷地疼。
堇荣告诉自己:都过去了。睡一觉,明天继续赶往东葛国的国都,她听说那里的人们普遍爱吃,当街就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她可是好久都没有祭过五脏庙了。
想着想着,睡意就上来了。
堇荣梦见容嫣给她补衣服,玄眼池给她讲故事,连白泽都把他圈圈画画无数遍的书借给了她……梦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抱着客栈的被子在哭。原来,这出门在外的小妖精,开始想家了。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又是一个八月的好天气。
堇荣下楼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在一堵断墙边议论,上前一看,才知道他们是在看一只燕子。
一个老人叹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劲地挖这泥土,都好几个时辰了。”
有人接道:“想必这里面是藏着什么东西。”
堇荣向那方向望去,见是一只漂亮的燕子扑打着翅膀,在断壁残垣中寻找什么东西。它的趾爪已经被磨出血来,但依旧没有放弃。妖精对这世间生灵的感知能力要大大高于人类,她看得出那燕子神情悲戚,痛苦万分。
堇荣心中不忍,便走上去帮它。那燕子见她走近,也不躲避,乌黑的眼睛探究似的望过去。
“别怕,我帮你。”堇荣摸摸它的脑袋,帮它搬开眼前的石泥瓦砾。
当看见那所埋之物的时候,她忍不住一声惊呼,被这些石块掩埋着的,竟然是一只燕子的尸体!
想必是这户人家要重建房屋,房子倒塌的时候,这只燕子来不及逃生,被活生生压死了。
那只活着的飞燕发出一声悲痛的哀鸣,走到它的同伴身边用头去触碰,却怎么也唤不醒躺在地上的燕子。
堇荣心中难过,低低道:“小燕子,它已经死了,你不要太难过,我帮你找个地方把它葬了好不好?”
燕子看她一眼,眼中竟然有泪。
堇荣向它伸出手去,它却后退几步,忽然飞了起来,飞快地往那断壁之上撞去。堇荣听见众人惊呼,蓦地想起龙儿的父亲,他也是在妻子死后生生撞地而亡的!生则同穴、死则同寝,在他们眼里,情之一字,是不可被亵渎与冒犯的。以身殉情,其实并不仅仅是古老的传说。
堇荣若想阻止,或许能够救下它的性命,但转念一想,那燕子应该宁可承受这一时的痛楚,死去后与相爱的恋人相守,而非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形单影只。
她叹了口气,那就成全吧,尊重一个生灵选择自己生死的权利。
眼见着燕子就要撞上那堵墙,堇荣闭上了眼睛。
疾风过耳。
一个男子略带醉意的声音忽然响起:“莫问何处高远,衔泥只为君愿。东风顾谁言,安知薄翅怅怨。飞燕,飞燕,问谁借得仙颜?”
堇荣睁开双眼,见众人皆是四顾,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白衣闪动,这男子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堇荣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残垣之上。而刚才那阵疾风,正出自于他手中的长剑,那一剑之凌厉,斩断了墙壁,而那一剑之轻柔,又将飞燕缓缓托起。
男子手执长剑,白衣磊落,一头黑发在风中猎猎飞扬。他双目皎皎如星辰,眉间隐约透着仙气,堇荣分明离他很近,却似根本就看不真切他的样貌。
御剑而飞,追风逐月,堇荣不由得低呼:“神仙!”
男子似乎并未听见她说话,双眼望着天空,喃喃道:“飞燕飞燕,你如此真情真性,不知是福是祸。”
那飞燕仿若听懂了他的话,绕着他回转了几圈,似是依依惜别。
男子看向堇荣,目深窅茫,定定道:“生命之可贵,有时候并不在于追逐——无论是名利、还是真情。名利是欲望,难道真情就不是欲望?”
他一语道破堇荣心事。她刚才没有救那燕子,是觉得真情贵于生命,而如他所说,情,实则与世间任何的执念和欲望如出一辙。
堇荣急切道:“什么才是生命之可贵?要如何才能真正无所欲求?”
男子眼波流转,平静的脸上似有微笑,细看又不着痕迹地隐去了,道:“生之贵,只在于生;欲无求,本就是欲。”
堇荣心中豁然有如万马奔腾,霎时间,似有一道清明的光线在脑海中炸开……是了,生死其实并没有什么高低之分,生之贵,只在于生,而死之贵,也只在于死。她放不下自己的心念,却要执着于无欲无求,这本身,不就是一种放不下的念想?
她抬头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下安随遇。”他道出名姓,一袭白衣翩然出尘。继而手指一指,刚才那把光剑立刻飞了回去,停驻在他面前。
堇荣沉吟道:“安随遇,随遇而安?”
安随遇微微一笑,并无言语,托着在他手掌中扑打着翅膀的燕子,凝视着它道:“飞燕飞燕,你这般聪明,当知死亦何欢……”他看向堇荣,湛然的眼神中瞬息万变,“……求不得,最苦。”
那飞燕再次扑扇了几下翅膀,忽然振翅而起,飞向天空。
堇荣看向安随遇,只觉得这样高情远致之人,应是世间难寻的。长剑在手,谈吐风流,丰姿隽爽,婉若游龙。
忽听得长剑龙吟,竟是安随遇手中的光剑自行飞出,光芒之盛,灼人眼目。它呼啸着朝堇荣直逼而去,凌厉远胜方才斩断墙根的那一瞬。
堇荣感觉到这剑所散发出的强劲杀气,连连后退几步,见安随遇神色有变,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并非他本意。
安随遇手指微动,收住了剑的力道,也变换了它的方向,但是剑光依旧倏忽而过,堇荣来不及闪躲,只觉得脸颊一阵刺痛。剑刃是贴着堇荣的脸部划过去的,剑气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小口子,顷刻间便有鲜血丝丝渗出。而一缕留在外侧的头发,也被削了去,根根落到地上。
人群响起惊呼声,有人大喊:“妖怪,妖怪啊!”
堇荣看向地面,原来是她的头发被削下来之后,都变成了一截截短小的人参。
正踟蹰怎么办才好,安随遇忽然上前,贴着她的腰将她抱起,对着光剑喝道:“起!”
堇荣身体一晃,竟然是站在那剑上,由它带着飞了起来,转眼间远离了地面,周身有浮云缭绕。
天空中的风很大,堇荣生怕摔下去,紧紧抓住安随遇的衣袖,道:“你真的是神仙!还是个好神仙!”
安随遇看着她笑笑,道:“不过是图个逍遥,算不上什么神仙,你这人参精胆子倒是不小,见到指天剑都不知道要躲一下。”
他抬手拭去堇荣脸上的血迹,手指轻轻擦过,伤口就自行复合了。
堇荣一听“指天剑”,脚下一软,差点就摔了下去。
安随遇一把扶住她,“怎么,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是上古神器之一的指天剑?”
堇荣拍拍自己的小心脏,有些惊魂未定。这指天剑是上古十大神器之首,刚才它闻出了堇荣身上的妖气,差点就要拿她祭口。
堇荣想起非烛说起过,指天剑的持有者是一个散仙,不常在人间出没,心道:这都能让我遇上,看来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背!
她问安随遇:“现在站在它身上不要紧吗?它会不会一生气,把我扔下去?”
安随遇淡淡道:“我既是它的主人,自然有分寸。”
堇荣看他一眼,道:“你们做神仙的,应该不会和我一个小妖精过不去吧?我是个好妖精,不杀人不放火,还知道积德行善,你可别把我收了或者打回原形什么的。其实修炼挺辛苦,不能吃东西不能想心事,拼了命地收集天地精华。”
“我要真想杀你,也不会等到现在了。”安随遇说着让指天剑换了个方向,问堇荣,“你想去哪里?”
堇荣摇摇头,道:“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你到哪儿下来,顺便把我搁下就行。”
安随遇似是微微一怔,继而又恢复如常,朗声笑道:“你这想法倒是和我一样,天地之大,任我游心,到哪里其实都没区别。”
他白衣飘飘,一脸的悠然恣意。
堇荣笑道:“这是不是就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安随遇一愣,嘴角却轻轻抿起了笑意,道:“你真是口无遮拦。”
堇荣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安随遇道:“你既然也是这番心情,倒不如与我结伴而行吧,法力这么浅,若是遇到别的猎妖人,就等着被人拿回去熬汤吧。”
堇荣认识他到现在,还以为他是个闷闷的不会说这种玩笑话的人,没想到也不乏笑语。她想着身边多一个人,便不会太过无趣,何乐而不为,便高兴地答应了。
忽然看到下方烟尘翻腾,堇荣对安随遇道:“就去那个地方吧!”
“你怎么就偏找了个打群架的地方。”他说着已经控制着指天剑往下方飞去,“正好,锻炼锻炼筋骨。”
到了地面上才知,原来所谓的打群架,便是一大群官兵追打一个人。堇荣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只觉得应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手里只有一把断了半截的刀,根本不是那群官兵的对手,却依然在奋力地拼死一搏。
她挽了挽衣袖,道:“那么多人欺负一个,这也太过分了!”
安随遇拉住她,“刀剑无眼,这么多人你应付不过来,还是我去吧。”说着已然挺身前去。
他并未拔剑,也不用法术,凭的都是手足之力,却也把那些人打退了大半。
堇荣见那少年背后即将迎上一刀,情急之下冲过去,对那执刀的士兵伸手一点,把他点晕了。
那少年喘着粗气向她道:“多谢姑娘相救!”
他一转过头,顿时让堇荣惊讶地叫起来:“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