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翎国的开国君主提倡以仁德治国,故历代以来一直将昭仁宫作为宴会雅集之地。每月今日,皇上都会在那里举行家宴。
巍峨的宫殿,帐幕薄纱依约低垂,内间的谈笑偶有传出,似是皇上在教导几位已经成年的皇子。
堇荣跟在段景易身后迈步而入,金碧辉煌映入眼帘,奢华已极。
一进入宫殿,便觉得周遭有几处目光朝他们看去,堇荣虽然是低着头的,但也能感觉到这些目光之中的诧异。
段景易跪拜行礼,“叩见父皇,儿臣因为处理公务来晚了,请父皇恕罪。”
堇荣也只好跟着他跪下去,心中惴惴不安,低声说道:“民女堇荣,叩见皇上。”
很快,便听一个平和的声音道:“皇儿起来说话吧,你身边这女子是谁?”
段景易抬首道:“回禀父皇,她叫堇荣,为儿臣与三哥数月前去长白山为母妃寻药时所结识,出身清白人家,蕙质兰心、品貌俱佳。三哥与她心意相属,两人却都犹犹豫豫难说出口,儿臣看不下去了,恳请父皇为三哥纳她为侧妃。”
堇荣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暗道:这段景易行事着实古怪,他分明挺讨厌我的,为还要给段容止强扭这个瓜?不对……不好拿瓜作比喻。
堇荣刚想起身回绝,却看到段景易一个警告的眼神。她猛然想起,沉音和姜艾的性命还在他手上,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又颓丧地跪下了。
宫殿中安静了片刻,不多时,皇帝对堇荣说:“你抬起头来。”
堇荣吸了口气,缓缓抬起头。
殿中央的金漆龙椅上,端坐着那日在祭天时候看到的皇帝,他此刻没有了当时的那份肃穆神情,柔和的目光中更添了些慈祥。他身边那位着暗金色滚边华衣的美妇,便是皇后,此刻如遇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看着堇荣。
离他不远的一个位置,大皇子段诏安面带嬉笑,一副想看好戏的神情。他身边的段容止亦是抬眸望着堇荣,一脸惊愕。江慕晴原本正在为容止布菜,此刻也呆呆地望着,明亮的眼神中满是迷茫。
而在宫殿的另一边,堇荣又分明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几乎刺透人心般地射过来。她回望过去,见云若萱一手放在桌上,执着酒杯却不拿起,似是闲情把玩。他神情并未有所变化,甚至较之平日更显出几分漠然。
他不是在看堇荣,而是在看……段景易。
漆黑的瞳仁,仿佛是在静静沉思。
——“一旦要他在权力和你之间作出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牺牲掉!”
真的是……这样吗?
像是感觉到了堇荣的眼神,云若萱缓缓移了移视线,却几乎是从她身上掠过,并无任何停留。
似乎,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一刻,若他透露出哪怕一点点的怒气,她便知他在乎;若他眼神冰冷望着她,她亦知他心中有恨。但是,他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将视线移过,不动容、不停留。
她知道,在皇帝面前,有一点点的处理不当,都会有失臣子的形象,然而,这样的淡然,还是让堇荣万分难过。
听得“哐当”一声脆响,段容止手中的玉杯从桌上滑落,杯中美酒撒了一地。
段容止突然从席间站起,快步走到堇荣身边,跪地叩首道:“启禀父皇,四弟所言甚是,堇荣这段日子以来一直住在我府上,的确是儿臣心意相属之人。儿臣一直有意向父皇母后禀明纳她为侧妃之事,拖至今日,是儿臣办事不当,劳烦四弟了。”
段景易笑笑,“好说,好说。”
堇荣不敢转头看江慕晴的眼神,心下一片仓皇无措。她朝段容止望去,见他正好也向着她的方向看过来,眼神湛然无尘,暗含关怀之意,似在宽慰说,不要害怕。
段容止方才惊愕,是因为不知道段景易对堇荣说了什么,竟能说服她,在父皇面前如此表态。他也担心她不情不愿,日后或许会反悔,但依旧第一时间站出来维护。
皇帝看着他们,一时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犹豫不决。
堇荣心中暗自祈祷他不要答应,毕竟是个皇子,即便纳侧妃,也得打听打听背景吧。
皇帝看了堇荣一会儿,问道:“我看你神情闪烁,若有所思,是否真心愿意做容止的侧妃,日后协助王妃处理好府中事务?”
堇荣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一幅人世间夫妻和乐的画面,容嫣说那便是世间男女最期望的归属,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是,画中那个男子,分明是云若萱……她眼中骤然含泪,低垂下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样的举动,在皇帝看来竟成了点头,便听他道:“既然你应允了,那么朕就……”
“皇上。”云若萱忽然开了口,“我见这女子,眼中含泪,她分明是不愿意。”
皇帝将视线再度移至堇荣跟前,郑重问道:“堇荣,朕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想法?”
堇荣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自己手中已经满是虚汗,缓缓道:“那位公子多虑了,我刚才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金殿之上传来爽朗的笑声:“既然如此,就这么……”
“臣斗胆,求陛下恕罪。”云若萱再度打断了皇帝的话,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堇荣身侧,直挺挺地朝着皇帝跪下去,“臣方才装作不认识堇荣,实乃欺君,因心中抱着些许侥幸,觉得陛下不会同意此事,但眼下不得不如实坦白,臣与堇荣早已私定终身,甚至有过肌肤之亲。”
堇荣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云若萱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这种谎!余光看去,他的身影近在咫尺,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抖了抖。
整个昭仁宫霎时间静得没有什么声音。
皇后见状,立刻站起身道:“容止、若萱,你们素来亲厚,竟然因一个民间女子这般当众失仪,依我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段容止再度叩首,道:“云公子请勿诋毁堇荣,我知她是个清白女子。母后,儿臣从未向母后求过什么,对堇荣之心,天地可证,求母后成全!”他本是矜贵自持之人,当着众人之面这样说话,不禁双颊泛红。
云若萱深深地俯下叩拜,道:“我与她的关系,云府人尽皆知,皇后娘娘派人稍一打听便知。这是七夕当晚,我们的定情之物,也可证明我所言不假。”他说着,从怀中拿出那只刻着“堇萱枌榆”的发簪,“上面刻有我二人的名字,之前因发生了些争执,她才离我而去,但事后我们心中都很后悔,她来宫中就是为了找我。”
皇帝面上已经明显不悦,皇后赶紧将他们打发,“好了好了,这些小儿女之事,也犯不着拿到众人面前来说,你带着她先行退下吧。”
“父皇!”段容止还想做最后的争取,“何不听听堇荣自己的想法……”
皇帝忽然脸色一脸,在龙椅上重重一拍,道:“你当朕太闲了是吗!”
“陛下息怒,莫让臣搅了兴致,臣告退。”云若萱赶紧拉着堇荣退下。
这个宴会,皇帝也没有心思继续了,摆摆手道:“都散了吧。”
堇荣松了口气,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她异常压抑的宫殿。
众人也都默默退散。
今夜风大,一出宫殿,云若萱便命宫人拿来一件狐裘披风,亲自为堇荣披上。晚风吹拂,带起堇荣鬓角的发丝,云若萱抬起手,轻柔地将它们理到她的耳后。
在旁人看来,这自然是二人重归于好的恩爱之举。
段诏安笑道:“恭喜若萱,觅得良偶。”
云若萱扯着嘴角微微一笑,“多谢大皇子。”
堇荣见段诏安脸上似有黑气,应是得了什么重病,而他自己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本想提醒他就医,但是又怕是因为夜色的关系看错了,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段景易计划失败,心中自然不快,似是有意膈应,对云若萱笑道:“表哥,若我没记错,你家中已经住着一位姓白的未婚妻了吧?”
云若萱淡淡道:“我能处理好,不劳四殿下费心。”
身旁,那个沉默着的白色身影黯然走过,堇荣忍不住低唤道:“容止……”
云若萱拉着她,话语中似带薄怒,“堇荣,不得对三殿下无礼。”
堇荣道:“我只是想告诉三殿下和王妃姐姐,我一直当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以前是,以后也是。”
灯光晦暗,堇荣看不清段容止的神情,只听见他轻声低语:“不打扰二位相聚,告辞了。”
江慕晴上前,抚了抚堇荣的手,道:“我一早就定了行程,明日回江州省亲,堇荣妹妹,你多保重。”
“姐姐也保重。”
堇荣看着二人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
云若萱站在一旁,一直等到她回转过身,他才低低道:“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