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斯胳膊肘支在售票口掉漆的台面上，指头把那张皱巴巴的排片表戳得哗啦响。
“操！”他嗓门震得玻璃嗡嗡的，售票窗口后面打瞌睡的白人老头一哆嗦。
“就他妈这俩点儿？上午十点跟半夜十二点半？这破电影是见不得光还是怎么着？”他手指头狠狠戳在《十二怒汉》那行小字上。
老头慢吞吞地扶了扶滑到鼻尖的老花镜，眼皮都懒得抬：“新片多，小制作，没明星。爱看不看。”
那语气，跟打发要饭的差不多。
老陈没吭声，就站在瓦格斯身后半步的阴影里，身上那件深蓝夹克洗得发白，像个刚下工的仓库保管员。
他眼睛扫过那张排片表，上午十点已经过去了，他们两个像要看电影，只能购买午夜的。
“行，午夜就午夜。”老陈声音不高，平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他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美元票子，从窗口底下塞进去。
瓦格斯气得鼻孔直冒烟，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扭头压着嗓子冲老陈吼：“老陈！五百万！不是五百块！就丢这破水沟里听个响儿？这他妈的排片，狗都嫌！能有人看？能赚回个屁！”
他脖子上挂着的金链子跟着一颤一颤。
老陈接过老头从窗口缝里推出来的两张薄薄纸片，借着售票口昏黄的灯光看了看，小心地对折好塞进夹克内袋。
“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让我们的收入合法化。”他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没什么波澜，像两口深井，“丢水里只能听个响，丢这…好歹能见点白。赚多赚少，看老天爷赏不赏饭。走吧，找地方喝一杯，耗到半夜。”
时间过的很快。
两人在酒吧里喝酒，玩牌，赌了一会儿之后，外面的天色就彻底的黑了下来。
星光碟屋并不是什么豪华的电影院，他们这个街区，能有一个电影院就不错了。
里面的设施很烂，冷气聊胜于无。
里头比外头更像蒸笼。
一股子陈年的爆米花油哈喇味儿、汗酸味儿，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
头顶的中央空调苟延残喘地哼哼，风口往下滴着黄褐色的水珠，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大厅里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影，大多歪在掉了漆的破绒布座椅里打盹，鼾声此起彼伏。
瓦格斯和老陈摸黑找到最后排角落的位置。
瓦格斯一屁股塌下去，破椅子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烦躁地扯了扯紧箍着脖子的花衬衫领口，低声咒骂：“妈的，这破地方，跟蒸尸房似的！老子当年在圣昆廷蹲号子都比这舒坦！”
老陈没接话，只是默默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认真上课的小学生。
银幕微弱的反光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灯，终于灭了。
银幕亮起，没有酷炫的片头特效，没有明星阵容展示，只有几个简单的白字片名，然后镜头就直接怼进了一个又小又闷的房间里。
低矮的天花板，脏兮兮的黄色墙壁，几扇小窗户透不进多少光。
一台老掉牙的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嗡嗡声像垂死的苍蝇。
十二个穿着普通衬衫、挽着袖子的男人，围着一张巨大的、漆面斑驳的木头桌子坐着。
个个脸上油光光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
“哈！这破屋子，跟史密斯那狗窝有一拼！”
瓦格斯嗤笑一声，抓了把刚在门口买的、潮乎乎的爆米花塞进嘴里，嚼得咔嚓响，纯粹为了打发时间。
这个电影的剪辑版他们没看过，他们看的是一手的拍摄版。
当时在拍摄现场的时候，这个电影的剧情就把他们给震撼到了。
这也是为什么，老陈会选择在来一次看一遍的原因。
剧情就这么走着，他们看的很认真，因为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电影非常好看。
当那个沉默寡言、脸上刻满风霜的黑人老头听到关键证词被推翻，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声音沙哑却像炸雷：“我有权质疑！”
他枯瘦的手掌“砰”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旁边一个水杯都跳了一下。“我有权质疑那个老头到底有没有看清！就凭他一句话，就要定那孩子的罪？这他妈的不公平！”
“操！”瓦格斯大腿猛地一拍，爆米花桶差点从腿上翻下去，他浑然不觉，眼睛瞪得溜圆，压着嗓子低吼：“这老头！这倔劲儿！跟我那蹲了二十年大牢的瘸子舅舅一模一样！妈的，当年为了个破收音机，敢跟三个条子叫板！”
老陈的嘴角，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看得更专注了。银幕上的光在他镜片上跳跃，映着他沉静的脸。
剧情像一根不断拧紧的发条。
工程师冷静地推演着那个跛脚老人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冲到门口目睹凶手，逻辑严密得像把手术刀。
整个影厅一片死寂。
连打鼾的都没声了。
当最后这段剧情结束的时候。
灯光骤然亮起，刺得人睁不开眼。银幕一片漆黑。
瓦格斯还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张着嘴，半天没合拢。
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手心里全是汗。
旁边一个睡眼惺忪被亮灯惊醒的醉汉，茫然地左右看看，嘟囔着：“…结束了？谁赢了球？”
老陈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沉得像块石头落地。
他摘下眼镜，用夹克的下摆慢吞吞地擦拭着镜片，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又像是在问瓦格斯：“…比拍摄现场看到的还要好看，你觉的这次我们能赚回来吗？”
瓦格斯这才猛地回过神，扭过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亢奋和一丝未褪尽的震撼：“不是到，但是真好看，哪怕看了一遍，还是觉的好看。”
两人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往外走，午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在汗湿的背上。
瓦格斯还在兴奋地比划着，唾沫横飞：“看见没？那工程师！妈的，那眼神！那说话！比老子当年拿枪顶着‘瘸子史密斯’脑门还管用！还有那拍桌子的老头！绝了！他那一嗓子‘我有权质疑’，我他妈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老陈没怎么应声，只是沉默地走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夹克口袋里那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根。
快到停在巷子阴影里的那辆黑色凯雷德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瓦格斯正拉开车门，见他不动，疑惑地回头：“老陈？走啊！找个地方喝两杯，庆祝…呃…庆祝这五百万没全喂狗？”他试图开个玩笑，但显然没找准点。
老陈转过身，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看着瓦格斯，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却又像在翻涌着什么。
“强子电话打通没？”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瓦格斯一愣，摸出手机：“刚散场时给他发了条信息，估计睡死了吧？咋了？”
“打通它。现在。”
瓦格斯虽然不明所以，还是拨了出去。
铃声响了好久，就在快要断掉时，那边传来李强睡得迷迷糊糊、含混不清的声音，还带着点被打扰的烦躁：“喂…蛇哥？大半夜的…有屁快放…”
老陈伸手，直接从瓦格斯手里拿过了电话，贴在耳边。
“强子，是我。”老陈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夜街头显得格外清晰，“你睡糊涂了？楚总那片子，在影院排的都是什么狗屎时辰？上午没人，午夜场鬼都不来。”
电话那头的李强似乎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句骂懵了，沉默了两秒，才传来他带着睡意和无奈的声音：“陈…陈哥？是您啊…哎哟，这事儿…我也急啊！可那帮影院经理，狗眼看人低！咱这片子没名没姓，他们连海报都懒得贴！能塞进去就不错了…”
“行了。”老陈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抱怨顶个屁用。你跟楚总说，这片子，不孬。”
老陈没等他反应，接着往下说，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你告诉那些不开眼的经理，明天开始，我要看到黄金场次。上午十点？午夜十二点？让他们留着放自己老娘的裹脚布去。”
“啊？陈哥…这…这怎么弄？他们不听啊…”李强的声音透着为难。
“怎么弄？”
老陈的声音冷了一分，“瓦格斯不是在你边上养了一帮只会吃干饭的崽子吗？让他们动起来。从今晚开始，给我散出去。码头卸货的、街面看场的、酒吧里混的、站街口等客的…有一个算一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正点烟、一脸终于来活儿了表情的瓦格斯，继续对着电话说：
“告诉他们，陈哥请客看电影。《十二怒汉》。午夜场，全包了。
看完，一人发二十块辛苦钱。
不是白看，看完得知道里面十二个人吵吵啥了，哪个老头吼得最凶，工程师是怎么抽那帮蠢货脸的。”
“啊？包场？还…还发钱？”李强在电话那头彻底凌乱了，声音都劈了叉，“陈哥！这得砸多少钱进去啊？这不成了拿钱打水漂听个更响的响儿吗？”
“水漂？”老陈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有些莫测，“强子，眼光放长点。这片子，值。楚总的路子，我信了。”
他声音沉了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按我说的做。钱，从瓦格斯那边走账。赚多赚少是后话，先把台子给我搭起来。”
说完，也不等李强那边鬼哭狼嚎，老陈直接掐断了电话，把手机丢回给旁边听得目瞪口呆的瓦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