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周末的下午,阳光毒得能烫熟鸡蛋黄。
汉考克捏着四张皱巴巴的票根,推开星光艺术影院厚重的玻璃门,一股裹挟着爆米花人造奶油味和汗味的冷气糊了他一脸。
他身后跟着三个死党,卷毛的杰瑞正低头猛戳手机屏幕,瘦高的卡尔文一脸没睡醒的蔫吧样儿,胖子托德则不停地用手背抹着脖子上的汗。
“操,真不该听你的,汉考克!”托德瓮声瓮气地抱怨,T恤前襟洇湿了一大片。
“这鬼地方连他妈空调都半死不活!看什么艺术片,有这功夫不如回家打游戏吹冷气!”
汉考克也后悔了。
他本指望看部新上的爆米花大片,用激光乱飞和楼房爆炸来打发这无聊的下午。
结果售票窗口后那画着浓重眼线的姑娘,眼皮都没抬就告诉他:“超级英雄?下周吧。这周末只有新上的独立制作,《十二怒汉》,口碑…嗯…刚上映,没数据。”
她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懒洋洋点了点旁边一张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单色海报,海报上只有十二个模糊的男人剪影挤在一个逼仄的房间里。
“妈的,‘十二怒汉’?听着就像一群糟老头子吵架。”
杰瑞终于从手机上抬起头,撇了撇嘴,“行吧行吧,来都来了,票都买了,”
他扬了扬手里两桶巨大的奶油爆米花和一大包薯片。
“赶紧进去,把这堆热量炸弹解决完走人!我女朋友还等我开黑呢!”
他不由分说地把薯片塞给托德,爆米花桶怼到卡尔文怀里,推搡着他们往检票口走。
影厅不大,座位是那种老旧的绒布面,坐上去能感觉到里面的弹簧在硌屁股。
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二十个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消毒水没盖住的陈腐味儿。
灯光暗下去,银幕亮起,片头字幕简单得近乎寒酸。
镜头直接怼进了一个又小又破的房间。
天花板低矮,墙壁是那种脏兮兮的黄色,几扇窄窗透不进多少光,唯一转动的是一台老掉牙的吊扇,嗡嗡响着,扇叶慢得像随时要罢工。
十二个穿着普通衬衫、年龄各异的男人散坐在一张巨大的木头长桌边,一个个表情烦躁,汗津津的。
“搞什么飞机?”托德嘟囔着,撕开薯片袋,哗啦一声巨响在安静的影厅里格外刺耳,引得前排几个人回头瞪他。
他缩缩脖子,抓了一大把薯片塞进嘴里,嚼得咔嚓咔嚓响,腮帮子鼓动,眼睛却没什么焦点地瞟着银幕。
银幕上,一个胖得像个球、头顶油光锃亮的老家伙,3号陪审员正唾沫横飞,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拳头把桌子捶得砰砰响:“还用讨论?!铁证如山!那小崽子就是个天生的坏种!跟他那人渣老爹一个德性!就是他干的!直接送他进毒气室完事儿!”
他眼神里喷着火,那股子不容置疑的蛮横劲儿几乎要冲出银幕。
“狗屁不通的剧情,”卡尔文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角挤出点泪花,身子往下滑了滑,找了个更瘫的姿势窝在破绒布椅子里,爆米花桶歪在腿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桶边,“一群人关屋子里打嘴炮,无聊透顶。”
杰瑞更是心不在焉,屏幕的微光映着他半张脸,他低头飞快地划拉着手机屏幕,指尖点得飞快,嘴角还带着一丝跟女朋友聊天的傻笑。
薯片袋子在托德腿上敞着口,散发出油腻的咸香,但他抓第二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咀嚼的咔嚓声也小了很多。
这时,镜头给到了一个穿着皱巴巴灰西装、戴着普通黑框眼镜的瘦高个男人。
他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在一片群情激愤的嘈杂中显得异常安静。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愤怒或麻木的脸,声音不高,却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片,轻易地切开了房间里的喧嚣:“证据?我们看到的,真的是全部的事实吗?”他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啪嗒一声轻响,放在油腻的木头桌面上。
那把刀,和控方作为关键物证展示的凶器,一模一样。
影厅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托德手里捏着的第三片薯片,悬在嘴边,半天没送进去。
他眨巴着眼睛,看着银幕上那把突然出现的刀,又看看那个神情平静得可怕的男人。
“哎,这刀…”托德含混地嘟囔了一句,薯片渣子掉在衣服上。
杰瑞也抬起了头,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忘了点亮。他微微皱起眉,看着那个工程师。
这人平静得有点邪门。
争吵的烈度骤然升级。
那个急着去看球赛的推销员不停地看表,焦躁地抖着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妈的!跟你们这群老顽固耗着,老子的球赛都他妈开场了!浪费时间!赶紧投完票走人!”
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眼神躲闪的银行小职员被这阵势吓得够呛,想附和两句,嘴唇哆嗦着,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我觉得…可能…也许…”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暴躁老头更大的嗓门压了下去。
他额角渗出的汗珠,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细小的光。
汉考克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他忘了腿上那桶爆米花。
影厅里老旧空调的嗡鸣,前排偶尔传来的低咳,托德手里薯片袋的轻微摩擦声…这些背景噪音似乎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的眼睛粘在银幕上,身体微微前倾,呼吸的节奏都跟着银幕里那些人的情绪在起伏。
他看那个工程师如何从一句看似无心的证词里揪出逻辑的线头,看他如何用最简单的问题,像剥洋葱一样,把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铁证一层层剥开。
那个充满种族偏见的老头涨红着脸,挥舞着手臂咆哮:“别跟我扯什么‘合理怀疑’!他们那种人,骨子里就是坏的!天生就是罪犯!”
汉考克感觉自己的拳头都硬了,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工程师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更冷了,直视着对方:“先生,你是在用你的偏见,给那个孩子判死刑。”
这句话像块冰,砸在汉考克心口,让他猛地一激灵。
时间在汗味弥漫、空气粘稠的银幕里流逝。
托德腿上的薯片袋子彻底安静了,敞着口,一片没少。
卡尔文歪着的脑袋不知不觉摆正了,爆米花桶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宝贝。
杰瑞的手机屏幕早就黑了,被他随手塞进裤兜,他双手抱在胸前,眉头紧锁,下巴绷得紧紧的,完全沉浸在十二个男人唇枪舌剑的战场里。
当那个关键性的、关于楼下跛脚老人能否在极短时间内跑到门口目睹凶手的推演失败时,整个影厅鸦雀无声。
连后排一直小声抱怨空调不给力的老太太都屏住了呼吸。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在银幕内外。
镜头缓缓推向坐在角落、始终沉默寡言的钟表匠。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头发花白凌乱,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生活的重压和沉默。
前面所有的争吵、拍桌子、唾沫横飞,他似乎都游离在外。
此刻,当所有所谓的铁证在逻辑的阳光下轰然崩塌,那张如同刀刻斧凿般坚硬的、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然后,一滴浑浊的泪。
毫无征兆地,就那么突兀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来,缓慢地、无声地滑落。
没有抽泣,没有哽咽,只有这一滴沉重的、饱含着复杂情绪的眼泪,砸在死寂的影厅里,也重重砸在每一个观众的心上。
灯光毫无预兆地亮起,惨白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
银幕黑了。
影厅里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好几秒。
没人动弹,没人说话。
仿佛都被那滴无声的泪钉在了座位上。
汉考克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有力的撞击声,咚!咚!咚!
“操……”
旁边传来托德一声带着浓重鼻音、近乎叹息的粗话。
卡尔文还抱着那个爆米花桶,眼神发直地盯着已经变黑的银幕,像丢了魂。
杰瑞则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仿佛要把刚才憋在胸口的那股沉重吐掉。
汉考克猛地站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腿上的爆米花桶,金黄的爆米花哗啦一下滚了一地。
他也顾不上了,一把抓住旁边还在发愣的杰瑞的胳膊,眼睛亮得惊人,像饿狼看到了肉。
“手机!杰瑞!把你手机给我!快!”
杰瑞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掏出手机解锁递过去:“干…干嘛?”
汉考克一把抢过手机,手指颤抖着,几乎是戳着屏幕打开了那个热门的电影论坛APP。
他的呼吸又急又重,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刚才观影时紧绷的后背肌肉还在微微颤抖。
他飞快地点开发帖页面,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屏幕戳穿。
帖子标题:【妈的信我!去看《十二怒汉》!就现在!谁不看谁后悔一辈子!!!】
随后,详细的描述了整个电影。
他打完最后一个感叹号,手指重重戳在发送键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哎!等等!”旁边的卡尔文突然扑过来,指着手机屏幕喊,“还有那个推销员!那个傻逼就知道看球赛!汉考克你加上他!妈的演得太欠揍了!”
托德也挤过来,口沫横飞地补充:“对对对!还有那把刀!工程师掏出来那把刀的时候!老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写进去写进去!”
汉考克不耐烦地挥开他们:“滚滚滚!老子发完了!自己看去!”
他把手机丢回给杰瑞,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空爆米花桶,捏得塑料桶身嘎吱作响,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牛逼…太他妈牛逼了…”
就在他们吵吵嚷嚷走出影厅,融入周末傍晚喧嚣街道的时候,汉考克那个标题党味十足的帖子下面,开始有了零星回复。
“十二怒汉?没听过啊…哪个公司的?”
“独立小破片吧?吹这么狠?收钱了?”
然而,仅仅半个小时后,回复开始变了味道。
“刚从隔壁影厅出来…卧槽…同麻了…楼主没夸张…”
“逻辑碾压!全程智商在线!那工程师是神!”
“那个带偏见的死胖子,气得我差点把扶手掰下来!演员绝了!”
夜色渐深。
城市另一端,冬日传媒那间简陋的仓库办公室里,楚涵指间的香烟在黑暗中亮着一点猩红。
李强瘫在吱呀作响的旧转椅里,脚翘在桌子上,鼾声如雷。
而在城市的阴影里,老陈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后座,膝盖上放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刷新了一下一个加密的后台页面,上面显示着《十二怒汉》的首日票房:不到五十块美金。
瓦格斯的大嗓门从副驾传来,带着点酒气和惯常的不耐烦:“老陈,看个屁!五百万?做梦呢!那点钱就当喂狗了!我就说这帮拍电影的靠不住…”
老陈没说话,只是默默关掉了票房统计页面,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点开了另一个窗口。
是一个非常出名的电影论坛。
“刚看完午夜场!震撼我妈一整年!”
“求问工程师演员是谁?查不到资料啊!演技封神!”
“二刷预定!细节太牛逼了!”
“明天带我全家去刷!这破屋子关住了十二个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