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花了自己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整套顶级网球装备。
球拍选的是 Babolat Pure Drive 2023——爆发力强,适合像他这样发力狠、击球硬的选手;球鞋他挑了 NikeCourt Air Zoom Vapor Pro 2,那双鞋轻盈、抓地力强。多年前,刘诚很喜欢Vapor Pro 1,这一次他直接就买了Pro 2。
他还细致地给自己配了护膝、护肘、护腕——一应俱全。
他打算重新拾起这个自己早已丢下的爱好。上一次打网球是什么时候?
他已经记不清了。
网球场不算冷清,但人也不多。刘诚特意选了靠边上的那块训练墙区域——那是球馆里专门为“练击打手感”的人设置的击球墙。他不想和谁搭话、不想搭档,也不想被打扰。他只是想一个人和球墙说话。
他穿着全新的装备,背着球包走进去时,有人看了他一眼——因为这装备太新了,太好了,没有一个打网球的人会不羡慕。但没人说话,也没人关注他第二眼。正好,他也不需要别人第二眼。
他在墙前站定,拉开包,拿出那把 Babolat Pure Drive 2023,指尖在拍线上轻轻一弹。
邦!
声音很脆,和记忆里的声音几乎一样。
他先试着发球,球弹回来,角度古怪,他根本接不到。他又试了一下,更糟糕,直接反弹回自己脚边。
“嗯……”他低声笑了一下,既不是自嘲,也不是释怀。像是确认一件早该接受的事实。
但刘诚没有停下来。他开始把球一颗颗发到墙上,让它们以不规则的方式回弹。他不追着回接,他只是让球回打回来,再打上去,再回来。他不需要比赛节奏,他只要那种回音:砰、砰、砰。
每一次击球,像是他对自己的某种确认,也像是在宣扬自己的名字,那个早已被压住了许久的名字,恢复自己的“文化”“内核”,和他之所以是自己的原因。
他额头的汗慢慢渗出来,顺着脸颊流进嘴角。他的鞋踩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声音,手腕随着球的反弹慢慢适应了节奏。他仿佛不是在练球,而是在练习“能不能继续活得像个人”。
过了半个小时,他蹲坐在球墙一角的水泥台阶上,把球拍靠在自己身上,旁边是个废弃的桶,里面是几颗早就没气的旧网球。他喝了口佳得乐,低头,用毛巾擦了擦脸,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想起过她的脸。哪怕一秒钟。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得有点涩,又有点轻。
“挺好的。”他低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那面永远不会回头的球墙。
从球馆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快黑了。刘诚把球包放在副驾驶座上这一次他真的只是把东西放在了那里,没有任何想象中的对话或幻影。红灯前,他望着车窗外一个正在吃街边章鱼烧的小男孩,嘴巴鼓鼓的,一边吃一边眯眼笑。他也笑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回到家之后他把球包放进了角落,把汗衣泡进桶里,洗了个澡,打开电脑看了一集温吞的网球教学视频。
从KTV回去后的那一晚,刘诚知道汪奕删掉了他的QQ、小红书、网易云音乐、抖音等所有的社交媒体账号——他不知道是汪奕主动删的,还是陈陌逼着她删的,但不管是哪种,他觉得好像都无所谓,也没有什么区别。
刘诚似乎忽然明白了那天晚上,自己从滴滴打车上面跑回舒权恩的浴缸旁边和舒权恩聊天时,舒权恩面对汪奕的问题时,舒权恩只是一味地选择沉默,甚至“回避问题”。
他洗完澡,泡了一杯蜂蜜柚子茶,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那天晚上的画面,就是刚刚舒权恩还有金信义还有自己,把陈陌赶出大门的那天——
那个大圆形的浴缸,水面上漂着泡沫,香味混着热气,在暖黄灯光下弥散开来。自己坐在一张小凳子上,衣服都没换,手心里全是汗。舒权恩半躺在水中,像一只懒洋洋却随时能出剑的豹,时不时地拿起酒杯,喝一口自己实在品尝不来的特级干红。
那时的自己,是真的慌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滴滴打车上面下来,也不记得怎么跑回那栋洋房,唯一记得的是心跳得厉害,就像被人捅了一刀,肾上腺素飙升。
他只是想找个人告诉他自己没疯,如果更好的话,可以告诉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把汪奕“赢”回来。
他那晚说了很多话——断断续续、带着不甘、夹着羞耻。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舒权恩的脸,等着一个判决从舒权恩的嘴里落下——自己想听的判决。
可那晚的舒权恩,没有。他不提问、不评论,也不共情,只是一边抿着红酒,一边轻轻说:“问题不在你,你其实……不用做什么。”
当时自己都有点急了,甚至想说:“你是不是根本不理解我?”
但刘诚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突然发现,那晚的自己,好像不是在对一个朋友倾诉,而是在对命运本身乞求一次解释,而且是自己愿意听到的解释。所以,他只是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像一个士兵等着宣判。
而现在回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那晚舒权恩说得最多的,是“你自己觉得呢”。
而他自己根本不敢想……他一直想让别人告诉他“真相”,但又更怕这个“真相”不是自己想听的版本。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晚泡着澡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知道答案,并且更知道自己只是想听自己愿意听的,但这都没告诉他——因为,成熟的朋友从不剥夺你失望的权利。
……
酒店的窗帘拉了一半,城市的灯影斑斓地晃进来,地毯上零星落着两人的衣服。床单还带着一点褶皱的潮气,陈陌正靠着床头刷短视频,屏幕反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有些懒散。
汪奕躺在他身边,裹着被子,下巴搁在手背上,安静地看着天花板发呆。过了会儿,她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语气轻描淡写:“对了……刘诚突然来KTV的那一天,他说什么……你在他朋友家被剑抵住喉咙……是怎么回事?”
“嗯?”陈陌心头突然一热,焦躁的感觉马上就上来了,但他故意没抬头,装作不明白地问道:“你说哪天?”
“就KTV那一天啊。”汪奕翻了个身,顺手拿起桌边那种酒店特供的农夫山泉喝了一口,“你当时还不是说什么他们是‘装疯卖傻的疯子’吗,就那个事……怎么回事?”
因为汪奕想了想去,觉得这也太奇怪了,陈陌怎么可能会和刘诚的朋友有什么关系?是圈子正好撞上了,还是背后有什么离谱的事情?刘诚的圈子……也不像是有人能认识陈陌的啊。基于好奇心和一种不祥的警惕和直觉,汪奕最后还是问了刘诚这个问题。
陈陌“哦”了一声,把手机放下,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绝对不能告诉汪奕自己是因为前女友余晴晴的事情找回自己面子的。本来一个正牌女友章岚的存在,就够让这个没有下限的恋爱脑汪奕处在玩脱的边缘了,这要是再……那自己没准就真的就彻底玩脱了,汪奕和章岚,到头来两个女人一个都保不住——这就是陈陌的思维。
于是,他开始编道:“这事儿说起来真是衰透了。老子陪个朋友去参加个什么饭局,结果那个饭局居然是刘诚朋友的局。”陈陌叹了口气,像是觉得那晚又窝囊又尴尬,“一开始我都不知道,结果门一开,发现那几个人全在。”
汪奕眉头皱了下,又很快松开,语气依旧轻:“挺巧的啊……你朋友跟他朋友也认识?”
“可能吧,谁知道呢,圈子就那么点大呗。”陈陌当然不能说自己本来根本就不认识洋房里那些人——因为他就完全是看见余晴晴的手机定位在那里,直接想过去抓人的。
陈陌拿起那盒已经瘪了的黄芙蓉王软盒,两根手指轻弹了下烟口——空的。
他“啧”了一声,把烟盒随手扔到地上,说道:“老子也不是常混那个圈……就是那天跟了个兄弟去,谁知道撞上那群人……”
“那群人”这三个字,陈陌说得心里发虚,因为如果汪奕真要问起来“哪群人”或者“除了刘诚还有谁”之类的问题,那这就没完没了了。
还好,汪奕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天花板:“那天……你说他们对你挺过分的,是吧?”
“呵,过分?”陈陌见汪奕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心里稍稍松了那么半口气,然后他冷笑了一声,“呵,一帮娘们儿,故意装文化人,在那儿演大戏。他那朋友……拿个剑——还真把自己当骑士了。”
“剑?”汪奕顿了一下,咽了一下喉咙。
“对啊,一把玩具剑,也不知道从哪国淘来的……”陈陌挥了挥手,装作很不屑的样子,“你别跟着脑补,那帮人就会玩道德审判那一套,搞集体站队,老子懒得理他们。”
汪奕点头,但没再说话。
她脑子里忽然开始转起一条逻辑链:陈陌朋友带陈陌去饭局……结果恰好是刘诚的朋友家里……陈陌没提前知道是谁的家?
这种事说不准。但这种“说不准”,反而最可怕。她不敢确定哪里不对劲,只是觉得这件事的“偶然性”太整齐了。最关键的是——陈陌没有和自己说过。
于是她转过身,把背对着他,将信将疑地随口说了一句:“好吧……听着还挺戏剧的。”
陈陌笑了两声,又伸手过来搂住她,声音低低地:“别想那些破事儿了。来,继续。”
她没拒绝,也没回应,只是轻轻拉了一下被子盖住自己。她不是没听出来陈陌话里的漏洞——太多了,甚至连逻辑都不顺。她当然知道这不正常,可她累了,也烦了。
随便吧……反正陈陌没有和自己说的事情多了去了,也没见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太大改变。没死,也没疯,甚至连这段关系都还像模像样地撑着。
那还追究什么?
汪奕靠在陈陌胸口,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手还带着一点他抽完烟后的焦煳气。这不是她想要的“爱”,但起码还是热的,还在身边。而且虽然这不是她想要的,那也总比没有好。
毕竟,自己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了。和刘诚多年的感情、自己的心理健康、昧着良心瞒着章岚和陈陌拉扯不清,还有自己的身体……构建了她无法回头的心理债务池。她不敢细想这笔账到底值不值,因为一旦算起来,自己可能连“继续赖着他”的勇气都没有了——毕竟,连最后的“尊严”也在床上换过一次又一次。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到底图他什么?不,不需要怀疑,就是图他的脸。所以陈陌只是看她一天天陷进去,却像欣赏猎物一样,慢慢地,把她变成了顺手的工具。而汪奕心甘情愿,因为陈陌确实帅。
汪奕知道,也许这一切,总有一天会散,但不是今晚,不是现在。于是她干脆闭上眼,脑子里什么也不去想,只让自己陷入这种既不清醒也不痛快的温吞状态。
反正明天还没到——汪奕对自己说。
陈陌走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打算冲一把。刚刚跟汪奕编完这么一个自己都觉得离谱的版本,他心理上无法待在那张床上,他害怕。不冷不热的水打在他的头发和肌肉上,他却不由得回想起那天的事情真相——这是人在撒谎,故意扭曲了一件事情的版本之后的本能反应。那一天,他原本只是偶然间看到余晴晴的手机定位出现在了一栋偏远的、陌生的房子里,一看还是洋房区,就感觉自己脸上挂不住面子,直接拿着球棒,二话不说就开车冲过去,他和洋房里的人根本都“不认识”,都不知道里面是谁。结果进去了,才发现追过自己“正牌女友”章岚的金信义、汪奕的前男友刘诚,全在那里,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荒唐,觉得倒霉——偏偏就那么巧,巧到自己作为局内人、作为被羞辱的那个人,都想笑,跟喜剧片一样。光是把这几个名字放一个群里就已经离谱了,结果居然全都真在一栋房子里?
而给汪奕编的版本呢?陪着自己的朋友去饭局,结果自己的朋友刚好和刘诚的朋友认识,然后发生了冲突?陈陌自己都觉得好笑,因为这种说法烂得连低级电视剧都不用,但他只能这么编了。反正汪奕也没追问太多,他也懒得补更多细节。她想信,就让她信;她要是不信,那也没办法。如果她信了,那她还爱;如果她戳破了,那他就有理由翻脸。他能管的,就只有眼前这张床,还有她愿不愿意靠过来。
最让人气愤的是:那个刘诚要是不跟来、不贱兮兮地跟到KTV来凑什么热闹,那么这个“巧到一百年不会出一次”“屈辱到一万年不会来一场”的事情,会被汪奕发现点蹊跷吗?会被汪奕听到一点蛛丝马迹吗?他本来就已经像是把自己一整年的脸都丢在了那个夜晚,摔碎在别人家的地板上。现在呢?现在汪奕也听到了——这才是最要命的。要是汪奕告诉章岚……噢,那不会。汪奕现在和自己关系掰掉的话,就没法活,她告诉章岚等于自曝。
他越想越气。拳头握着,冷水冲在后颈上,像是一种廉价却不得不靠的清醒方式。
“你刘诚能耐了是吧?追不到人,就玩这一套?你自己舔狗舔不到位,现在倒像受害者了?”陈陌在心里骂道。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被“反噬”的人——自己亲自去找余晴晴,自己动用了所有的面子和狠话,结果却被逼到当众哑口无言、被逼着低头。那晚在洋房,剑抵脖子、被迫擦地板,像逃一样开车走人……一幕幕像刀子似的在他脑子里翻滚,脸像烧起来一样。
他在心里低吼了一句,牙根咬得咯咯响。水越来越冷了,他却舍不得关掉,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还能握得住点东西。
不行,一定要找机会报复。哪怕只是对那晚拦住自己的三个男人中的其中一个人,那也行——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而且陈陌觉得这不叫报复,这叫找回场子,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