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代理运动”铺开的第七天,天塌了。
上峰喉舌以前所未有的雷霆之势,宣告发现“多起虚假身份认证案件”。
一段精心剪辑的视频在全网引爆: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在镜头前声泪俱下,承认自己冒充烈士后代,只为骗取那份微薄的补助。
视频结尾,一行触目惊心的红字烙在所有人的视网膜上——“是谁在消费我们的英雄?”
舆论的洪流瞬间改道。
那些曾为“消失之人”呐喊的声音被淹没在愤怒的唾骂中。
无数媒体与大V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将矛头精准地对准了同一个名字——陈牧。
“警惕!幕后推手利用国民情感绑架社会,制造混乱!”
“从英雄到骗子,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平台的反应比任何一次都快,陈牧的账号连同他所有过往发言,在三分钟内被彻底抹除,这一次,连个“该用户已注销”的体面都没有留下。
紧接着,一张内部通报截图在各个群聊里疯传,二十多名曾公开支持陈牧的代理员,被以“协助调查”的名义带走约谈。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完了,他们这是要找替罪羊!”阿兰跌跌撞撞地冲进陈牧那间破败的修理铺,声音里带着哭腔,“陈牧,快跑!这次不一样,他们不会只封号那么简单,他们要杀鸡儆猴!”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停下。
陈牧放下手中的砂纸,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上沾染的铁锈和油污。
他抬头看向那辆几乎快散架的电驴,车头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皮,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顽固的光。
“那就让他们找对人。”他平静地开口,目光却锐利如刀,“锅,从头到尾就在我这儿。想拿走,也得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次日清晨,城市尚未完全苏醒,一座终日不见阳光的桥洞下,多了一张格外醒目的手写告示。
笔迹遒劲,墨迹未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头里刻出来的。
“所有‘名字代理’相关认证行为,均由本人陈牧策划指挥,与其余代理员及支持者无任何关系。若需追责,请找陈某。电话已恢复。”
告示下方,赫然是他那个刚刚被解封,此刻正被无数人疯狂拨打的手机号码。
这张薄薄的纸,瞬间引爆了整个舆论场。
当各路记者扛着长枪短炮蜂拥而至时,桥洞下早已空无一人。
他们只发现,那张告示被人用透明胶带仔细地封了起来,仿佛在宣告它将在此处屹立不倒。
而此刻的陈牧,正骑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电驴,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在他途经的每一个曾设立过代理点的角落,都悄无声息地留下一封密封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张U盘,一套全新的离线联络方式,以及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应急方案。
信纸的末尾,是同一句话:“火不能断,但我得让风往我这边吹。”
三天后,就在全城都在疯狂寻找陈牧的踪迹时,他却独自一人,走进了市信投大厅。
没有喧哗,没有抗议,他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访民,取号,排队,然后将一份名为《个人申述书》的文件,递到了工作人员面前。
工作人员起初还以为又是一起普通的事件,可当他翻开第一页时,眼神就变了。
整整三千字,无一字为自己辩解,无一句提及当下的风波。
通篇,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以及他们背后那被尘封的故事:在矿难瞒报中“被失踪”的工人张大海;被拐卖到深山二十年,连自己原名叫什么都忘了的妇女;因为一场家庭矛盾被父母恶意注销户口,从此沦为“黑户”的叛逆青年……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陈牧将这些人名一一列出,在文件的末尾,他写下最后一句话:“我不求赦免,只求你们用手里的权力查一查,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死过。”
工作人员握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指节发白,久久无言。
最终,他抬起头,声音干涩地问:“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要把整个体制的重量,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肩上?”
陈牧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悲壮,只有一种卸下包袱的坦然:“我不是压,是扛。毕竟,我背锅也不是第一天了。”
当晚,苏清蘅的古宅内,那枚古镜碎片正投射出奇异的光晕。
她凝视着镜中浮现出的城市数据流,呼吸微微一滞。
全市范围内,超过五百个原本因代理员被约谈而陷入静默的“名字灯”,在同一时刻,有节奏地闪烁了三次。
光芒虽弱,却坚定无比——这是代理员们在收到陈牧的信后,约定好的“平安信号”。
更让她震惊的是,某些本该被彻底清除的数据节点,竟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在民间悄然重生。
无数匿名的U盘在城市的不同角落进行着点对点的交换,数据备份的路径错综复杂,竟在无形中模拟出了一套类似陈牧那“万法速通”的分布式自动修复机制。
“他们在学你……”苏清蘅低声对着空气说道,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在保护那些名字。”
此刻,陈牧正躺在修理铺的屋顶上,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望着稀疏的星空。
晚风吹过,带着城市喧嚣的余温。
他听到苏清蘅通过镜片传来的话,嘴角微微上扬。
“不是学我,”他轻声说,“是他们终于敢相信——自己说的话,也算数。”
凌晨两点,一辆牌照被遮挡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云溪峒的山脚下。
两名身着便衣的男人借着手机微光,熟练地找到了那棵老槐树。
他们挖开新翻的泥土,动作飞快,目标明确——那本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遗名录》。
然而,铁锹碰到的,不是那个防水的铁盒,而是一块冰冷的铁牌。
他们清掉泥土,一行深刻的字迹在手电光下显现:“此地无人,锅由人传。”
两名便衣脸色骤变,正欲向上汇报,其中一人的对讲机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电流声,一个冷硬的声音传来:“总部命令,终止B-7号任务,立刻撤离,重复,立刻撤离!”
几乎在同一时间,车内的电台自动切换到了紧急新闻频道。
女主播沉稳而清晰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为响应民众关切,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南江省民政厅宣布,将率先启动‘跨区域身份互认试点’工作,首批将接纳三百名无原始身份凭证、但经户籍所在地社区三人以上联署确认身份的特殊申请人……”
雨,不知何时开始下了起来。
陈牧骑着那辆破旧的电驴,在湿滑的街道上穿行。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滑落,但他毫不在意。
他身后的外卖保温箱里,三份热气腾腾的粥正散发着暖意。
他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空,雨幕将远处的灯光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团。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这雨啊,淋不死人,反倒能把根浇得更深。”
电驴在雨夜中划出一道孤独而坚定的轨迹,车头灯的光柱刺破前方的黑暗。
他放慢了车速,望向远处一栋老旧居民楼里那扇唯一亮着灯的窗户。
那光芒在风雨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执着。
那是这座城市里,新燃起的三点火星。
而他,就是那个送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