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雨幕如同一张没有尽头的黑网,笼罩着整座沉睡的城市。
雨点砸在电动车廉价的雨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仿佛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心跳。
陈牧的身影如同一道劈开黑网的幽灵,车后座的保温箱里,三份滚烫的白粥正散发着微弱的米香,那是他为一个刚刚失去正式身份,被迫躲藏起来的新晋代理员一家准备的“接风宴”。
送完粥,他没有立刻返回那个被称为“锅底”的临时据点。
车头一转,迎着更猛烈的风雨,径直扎进了城市西郊的垃圾转运站。
这里是城市的巨大伤疤,腐烂的气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在雨夜里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毒雾。
他却像回到了自己的领地,熟练地绕过几个巨大的压缩垃圾块,最终在一堆标着“待焚毁-电子废品”的卡板前停下。
那里堆放着几箱刚从各大菜市场清退下来的老旧电子秤。
这些设备因为无法接入天工阁推行的全新市政数据系统,一夜之间从商贩们赖以为生的工具,变成了毫无价值的电子垃圾。
陈牧毫不在意脚下混着机油的泥水,蹲下身,用一把多功能钳熟练地撬开外壳。
他要的不是秤本身,而是里面的主板和那块小小的、还能通电的液晶显示屏。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十几分钟后,十几个巴掌大的显示屏被他小心翼翼地拆下,用一层捡来的锡纸包裹住,防止短路。
他从电动车座位下抽出一块备用电池,接上两根电线,手法娴熟地将锡纸、主板和电池串联起来,构成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广播装置。
屏幕微弱地亮起,发出幽幽的绿光。
他对着主板上小小的麦克风接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们收名字,我收垃圾,反正都是在捡命。”
第二天清晨,当城市从宿醉中苏醒,第一批“废品广播站”悄然上线。
它们被藏在立交桥下的水泥墩夹缝里,被塞进废车场一辆破旧桑塔纳的后备箱,被安放在即将拆迁的烂尾楼楼顶。
这些装置外形破旧,沾满污泥,看上去比周围的垃圾更像垃圾。
然而,它们却在精准的时刻,开始循环播放一段段清晰的录音。
“我叫王秀兰,一九五四年生,籍贯临川县……我没死,我还活着,我在拾荒。”
苍老、沙哑,却带着一丝倔强的声音,从桥洞里幽幽传出,混杂在桥上车流的轰鸣声中。
声音的来源,全部是那些被天工_阁系统标记为“死亡”,户籍已被注销的“幽灵人口”的口述自证。
更绝的是,陈牧将这些装置的发射频率,精准地设定在了菜市场小贩们最常用的叫卖喇叭频段上。
于是,王秀兰的自白,便和“豆腐脑两块五一碗”、“新鲜的小白菜”之类的吆喝声混在了一起,让天工阁那套无孔不入的城市声音监控系统,在进行关键词过滤时,直接将其判定为无意义的市井噪音。
云溪峒,苏清蘅指尖轻轻拂过古镜碎片。
镜面上,代表城市信号波动的光点中,突兀地冒出了几十个微弱却极具规律性的杂波。
“他在用整个城市的喧嚣,来为那些死去的名字做掩护。”她轻声说道,
第三天,风波再次升级。
全市范围内,超过三十个老旧小区的楼道灯开始异常闪烁。
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感应触发,而是按照一种固定的、极具韵律的节奏明灭。
有心人很快发现,那闪烁的节奏,恰好对应着某个曾住在这里、如今却已“不在”的居民,其名字的音节长度。
两短一长,是“李爱军”;一长三短,是“周美玲”。
这无声的悼念,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天工阁的技术员连夜追查,最终在一个小区的配电箱后,找到了一台被遗弃的智能电表。
拆开后,所有人都愣住了——电表的内部被掏空,一块被改装过的电子秤显示屏被强行嵌入其中,正驱动着整个楼道的灯光系统。
而这种被淘汰的智能电表,赫然名列市政厅发布的“低值可回收物”清单。
天工阁一名高层当场摔碎了杯子,震怒之下,下令全面排查全市所有同类型的硬件废品,试图从源头掐断这场“废品叛乱”。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的命令通过加密渠道层层下达的同时,城市里,上百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流浪汉、拾荒老人,正默默地将一个个崭新的“废品广播器”,塞进社区花园的灌木丛、公共厕所的通风管道、以及更多配电箱的夹层深处。
傍晚时分,冷风呼啸,阿兰带来了坏消息。
她匆匆跑进陈牧藏身的桥洞,这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者。
陈牧正蹲在地上,手把手地教一个名叫张建国的老人如何用电烙铁焊接电路板。
“牧哥,出事了!城东和城南我们发展的两个代理员,被天工阁的人带走问话了,说是他们私藏‘非法播音设备’!”阿兰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他们开始顺藤摸瓜了!再这样下去会查到我们的!”
陈牧头也没抬,小心地帮张建国扶稳了那块小小的电路板,沉声道:“手别抖,锡要上匀。怕什么?咱们的锅,不是从第一天起就开着火嘛。”
他将最后一根导线接通电源,那块从电子秤上拆下的屏幕闪烁了一下,跳出一行用记号笔写在透明胶带上、再贴上去的歪斜大字:“本机由废铁供养,由名字驱动。”
他把这个新鲜出炉的广播器递给阿兰,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告诉外面所有兄弟。今晚八点整,全城所有的‘废品站’,同步播放《人间回音录》第一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桥洞里一张张既紧张又期待的脸。
“就从老赵念他爹名字那段开始。”
当晚八点,城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炸弹。
在那些繁华商业区之外,在那些被遗忘的城市边缘地带,骤然响起了一股由成百上千个杂音交织而成的巨大声浪。
那些藏在垃圾堆里、桥洞下、废墟中的小屏幕齐刷刷亮起,播放着来自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口音的人,用尽全力喊出自己姓名,或是亲人姓名的录音。
这股声浪此起彼伏,却又浑然一体。
由于信号源极度分散,且每个装置的功率都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天工阁的信号追踪系统瞬间陷入了瘫痪,根本无法定位主信号源。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许多设备被巧妙地伪装成老旧冰箱、空调的电磁干扰源,当海量的“电器杂音”投诉涌入市政系统时,这些真正的反抗之声,反而被人工智能自动归档、忽略处理了。
而在远离市区的云溪峒后山,陈牧将最后一块改装主板埋进湿润的泥土里。
这块主板上没有接电池,只用小刀刻了一行字:锅底刮点灰,也能燎原。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夜空中,苏清蘅透过古镜碎片,望着城市上空那片由无数微弱信号汇聚成的、肉眼不可见的光海,低声自语:“这火……已经烧到地底下了。”
喧嚣过后,城市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然而,陈牧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声音无法填饱肚子,那些被他用电波唤醒的“幽灵”,依旧在黑暗中忍饥挨饿。
他凝望着远方天际线处微微泛起的鱼肚白,那里是城东最大的早市所在的方向。
他的目光深邃而坚定,一个更加大胆,也更加危险的计划,已然在心中成型。
信息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要为这些名字,在这座吃人的城市里,抢回一片可以喘息和吃饭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