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的保温箱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枚通体温润、仿佛由月光凝结而成的炭笔。
笔身上,三个古朴的小字散发着微光,像是最后的嘱托——交给你了。
他身子一僵,缓缓地,伸出了颤抖的手。
指尖触碰到炭笔的瞬间,一股暖流涌入心田,那不是法力,也不是灵气,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无数人寄托的信念。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支笔郑重地插入了保温箱把手的凹槽里。
那简陋的送餐箱,在这一刻,仿佛插上了一面无形的旗帜。
风暴,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第二天一早,市政府新闻办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
聚光灯下,发言人面色严肃地宣布,为响应市民对城市夜间环境的关切,即日起成立“民生照明试点工程”专项小组,承诺在三个月内,对全市老旧社区的电网线路进行全面升级改造,并免费为居民安装新款节能路灯。
话音刚落,台下记者便骚动起来。
一名眼尖的记者抢到了提问机会,话筒直指核心:“请问发言人,这项工程是否意味着官方对近期在民间自发出现的‘名字灯’现象的回应?是否定性其为违规行为?”
发言人推了推眼镜,语气官方而委婉:“我们注意到,近期有个别民间行为,虽然初衷可以理解,但在电气安全方面存在着不容忽视的隐患。城市管理,安全是第一位的。”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公民表达个人情感的诉求,我们认为,应当通过合法、合规、安全的渠道进行。”
“那‘名字灯’到底合不合法?”记者不依不饶地追问。
发言人却不再看他,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标准化的微笑:“下一位记者。”
发布会释放的信号再明确不过。
当天下午,第一批施工队就开进了几个矛盾最突出的老旧小区。
崭新的官方路灯被迅速安装入户,款式简洁,灯光明亮,科技感十足,唯独——没有名字。
夜幕降临,那些崭新的路灯亮起,将街巷照得如同白昼,却也照出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陈牧骑着电瓶车,像个幽灵般穿梭在这些被“光明”笼罩的巷子里。
他看见,一扇扇窗户后面,亮着官方的灯,但门外,许多人家却悄悄地、甚至是笨拙地,将那盏崭新的路灯从墙上拆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
然后,他们重新挂上了那盏写着亲人名字的、简陋的自制灯。
灯光昏黄,却无比执拗。
更有甚者,一家人干脆用一根崭新的红绳,将官方路灯和自家的名字灯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一白一黄两束光交织着,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陈牧看着这番景象,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自语:“得,你们这是非逼我出道啊。”
两天后,机会不请自来。
一档名为《都市脉搏》的热门网络直播节目,在晚间黄金时段,突然切入了一个意外的连线。
主持人用激动而感性的声音介绍道:“观众朋友们,今晚我们请到了一位特别的嘉宾,他就是最近感动了我们这座城市的‘雨夜送灯人’——陈牧先生!”
镜头切换,画面里出现的,却不是什么光辉伟岸的英雄形象。
陈牧正蹲在一个小巷的屋檐下,身上那件外卖工作服洗得发白,边缘起了毛边。
刚下过一阵急雨,他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手里还捏着半块啃了一半的冷馒头,显然是在躲雨吃饭时被突然连线的。
“陈先生,您好!您的事迹让我们非常感动,能和大家分享一下您当时‘雨夜送灯’的心路历程吗?”主持人热情地问。
陈牧愣了一下,对着镜头,有些局促地把剩下的半块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嚼了嚼咽下去,才含糊地开口:“啊?哦……我没做什么,就是看那些人家里黑灯瞎火的,老人孩子不方便,就顺手帮个忙。”
这副过于真实的模样,瞬间击中了屏幕前的无数观众。
弹幕疯了一样地刷新:
“卧槽!这才是真人啊!节目组从哪儿找来的,太接地气了!”
“心疼小哥,还在吃冷馒头,地址发出来,我给你点十份外卖!”
然而,质疑的声音也随之而起,一条加粗的弹幕显得格外刺眼:“作秀吧?你凭什么代表别人去点灯?你问过那些逝者的家属了吗?这是对逝者的不尊重!”
主持人也看到了这条弹幕,脸色微变,正想打圆场,陈牧却先开口了。
他看着镜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又咬了一口馒头,慢慢咽下,才缓缓说道:“我不代表任何人。”
全场一静。
“但我记得,我送的第一盏灯,那户人家的儿子叫张建国。他告诉我,他爹临死前,眼睛都闭不上了,就惦记着一件事——将来谁还能在坟前,正经喊一声他的名字。”陈牧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直播间,“现在,我能了。所以我送。”
一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所有人的心湖里炸开。
直播间的弹幕,有那么一瞬间诡异的安静。
随即,像是决堤的洪水,海量的、内容完全一致的留言,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刷满了整个屏幕:
“我也想被人记得。”
节目播出后的第二天,整座城市的风向彻底变了。
街头巷尾,电线杆上,小区的公告栏里,甚至是一些商铺的玻璃门上,开始出现大量手绘的海报。
没有精美的设计,只有朴拙的笔迹,写着一句句简单的自我宣言:
“我叫王翠芬,我在城西菜市场卖了三十年豆腐,我的豆腐最嫩。”
“我叫赵铁柱,我没有身份证,但我靠打零工,养活了两个大学生儿子。”
“我叫李念,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我希望我死后,我儿子还记得我做的红烧肉是什么味道。”
阿兰和一群自发组织的志愿者,像不知疲倦的工蜂,连夜复印、分发这些“人生海报”。
她们甚至大胆地将这些海报,一张张贴在了市政府的官方公告栏旁边。
城巡很快赶到,准备撕下这些“非法张贴物”。
然而,他们刚伸出手,周围的居民竟自发地围了上来,手挽着手,组成了一道人墙。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站在最前面,对着城巡队员,声如洪钟:“你们撕吧!但这上面写的,是我们的脸,不是广告!”
冲突的视频被路人拍下,不到半小时就传遍了全网。
舆论的潮水,从同情,彻底转向了支持。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陈牧,此刻正蹲在苏氏国医馆的后院,吭哧吭哧地劈着柴。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却仿佛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苏清蘅端着一杯清茶走过来,递给他,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好奇:“你早就料到,他们会自己站出来?”
陈牧接过茶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用袖子抹了把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人心本来就有光,我只是没让那场大雨,把它给浇灭了而已。”
当天深夜,那道虚幻的光人,最后一次出现在陈牧的梦中。
他再次看到了那个昔日的饭摊幻境,但这一次,不再是孤魂野鬼的哀戚。
无数模糊的身影围坐在一起,每个人的面前,都亮着一盏属于自己的名字灯。
灯火汇聚,亮如星海。
“我们不再是亡魂,”光人的声音在陈牧的意识里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解脱与安宁,“因为我们,被叫出了声。”
话音落下,那无数身影连同整个幻境,如青烟般袅袅消散。
周日清晨,这座城市迎来了更令人震撼的一幕。
全市超过十所中小学,不约而同地,自发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姓名晨读会”。
孩子们站在操场上,没有朗读课文,而是在老师的带领下,齐声朗读着班级的花名册。
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每一个名字都被清晰、洪亮地念出,尤其是一些曾经因为名字生僻或是有过不光彩记录而被刻意跳过的“黑户生”,今天被以前所未有的郑重,反复诵读。
教育局的电话被打爆了,高层震怒,认为这是公然对抗,立刻下令叫停,并派出调查组火速赶往带头的几所学校。
当西装革履的调查组工作人员推开其中一所小学的校门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住了。
偌大的操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全校近两千名师生,从校长到一年级的新生,全都静静地站着。
每个人的胸前,都用别针别着一张白纸,上面是他们自己手写的、大大的名字。
校长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手持一个扩音器,缓缓地,迎着调查组走来。
他没有辩解,没有争吵,只是平静地举起扩音器,对着为首的领导,问出了一个让天地都为之失声的问题:
“请问领导,您认为——在场的这两千个名字里,哪一个,是不该存在的?”
话音落下,数千张写着名字的纸条,在清晨的微风中猎猎作响,那声音汇聚在一起,竟像亿万面招魂幡在风中舞动。
而此刻,陈牧正骑着他的电瓶车,恰好经过这所小学的门口。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壮观的景象,便低下头,继续在手机上刷新着外卖订单,嘴角却抑制不住的微微上扬。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对面的教学楼顶层,苏清蘅正凭栏而立。
她手中那枚古朴的铜镜碎片,正悄然拼合成一个完整的轮廓。
镜面之上,映照出天际一缕若有若无的紫气——那是她的至尊骨,自沉寂以来,第一次因为这磅礴的人间共鸣,而微微震颤。
风暴在学校的对峙中达到了顶峰,而后,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官方沉默了,媒体也接到了禁令,不敢再报道。
但那数千张名字纸条迎风作响的画面,已经烙印在每个市民的心里。
这股沉默的力量,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压迫感。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
他们知道,在这样绝对的沉默之后,必然会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回响。
整整三天,城市上空仿佛凝固了一般。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时,第三天下午,市政府的官方网站,突然发布了一则前所未有的公告。
公告的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却足以让整座城市再次沸腾。
那是一份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