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团在院中停顿了一瞬,仿佛真的在回应冥冥中的某种预兆。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留名居的院子里又积了薄薄一层枯黄的落叶。
由纯粹光芒凝聚而成的人形蹲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与它气质格格不入的竹扫帚,正一下一下笨拙地划拉着青石板。
它的动作极其生硬,像是初学走路的孩童在模仿大人的姿势,每扫出三下,便会停住,低头凝视扫过的地面,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确认砖缝里是否遗漏了谁的名字。
陈牧斜靠在屋檐下的藤椅里,左手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白面馒头,眯着眼打量着那个勤恳的光影。
“你这哪里是在扫地,”他慢悠悠地咀嚼着,声音含混不清,“分明是在给每一块地砖念悼词。”
光人没有回答。
它只是伸出由光芒构成的“手指”,轻轻将扫帚柄点向角落一块裂开的石板。
就在帚柄触碰的瞬间,一道微不可察的灵光闪过,石板的裂缝中,竟浮现出一行比蚂蚁还细小的字迹:“我叫赵五,死于修路塌方,没领到工钱。”
陈牧咬馒头的动作停住了。
那口馒头在嘴里变得有些干涩,他咽下去,声音低沉了许多:“记下了。”
恰在此时,苏清蘅提着一只盛满草药的篮子从后山回来。
她发髻上还沾着晨露,清丽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意。
一进院门,她便看到光人正学着阿兰的样子,试图用那把大扫帚去拂动晾晒在竹匾里的蛊虫,想帮它们翻个身。
结果可想而知,力道没控制好,扫帚尾巴一甩,直接打翻了旁边一罐刚刚孵化出的珍稀灵蛾。
五彩斑斓的蛾群嗡地一下炸开,四散纷飞。
“哎呀!”阿兰在屋里惊呼一声,正要冲出来,苏清蘅却已快步上前,对着光人摇了摇头。
她没有丝毫责备,只是蹲下身,伸出纤细的食指。
指尖在另一只手的手心轻轻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
她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空中迅速勾勒出一个玄奥复杂的微型符印。
符印成型,血光一闪而没,那四散惊逃的蛾群像是受到了无形的牵引,纷纷调转方向,乖巧地飞回了被打翻的陶罐之中。
“它不是故意的,”苏清蘅站起身,对陈牧轻声解释道,声音如山涧清泉,“就像孩子学走路,总要摔几次才能走得稳。”
陈牧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眼神却飘向了墙角的那个外卖箱。
他走过去,看似随意地翻找着,最终从箱子最底层摸出一本封面泛黄、边角卷曲的小册子——《城市环卫操作手册》。
那是他当年还在都市里送外卖时,从一堆废纸里顺手捡回来的玩意儿。
他随手将册子扔给光人。
“拿去看,”他言简意赅,“明天考核,给你办个上岗证。”
光人歪了歪光芒构成的脑袋,似乎在理解“上岗证”这个词的含义。
午后,天色骤变。
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秒便乌云压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院中的大水缸被雨点击打得波纹大作,圈圈荡开。
里屋,正在闭目养神的阿兰猛地睁开双眼,手中的蛊茶泼洒了一半。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呼吸急促:“南边……南边的立契点出事了!”
她的感知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覆盖着每一个由他们建立的“承名”之地。
而此刻,其中一个节点正传来剧烈而污浊的波动。
有人正以“代语归真”为名,伪造了上百名死者的遗言,那些遗言充满了怨毒与煽动,将矛头直指一个名为“天工阁”的科技修仙组织,煽动附近的民众去冲击天工阁的补给站。
“更诡异的是,”阿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些伪造的亡者名录,竟与我们承名碑上的记录有七分相似!”
苏清蘅秀眉紧蹙,走到窗边,看着被雨水冲刷的世界:“有人在模仿我们……但他们的动机完全不对。我们是为亡者安魂,他们是在激化仇恨,利用亡魂作伐兵。”
陈牧一直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雨幕,雨水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反射出冰冷的光。
忽然,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笑了:“模仿?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被记住’。”
他转身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一支老旧的录音笔,款式古早,甚至还带着些许划痕。
他将录音笔塞进光人手里,指了指院中的大水缸:“你,现在去水缸边上,把昨天扫地时,从地砖里听见的所有声音,原样录下来。”
光人虽然不解,但它对陈牧的指令从不怀疑。
它走到雨幕下的水缸边,握住录音笔,按下了录音键。
起初,录音笔里只有哗哗的雨声。
但很快,一些断断续续、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低语开始响起,透过雨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我叫王小帅,送外卖闯了红灯,我不是故意的,就差那一单就够给妹妹交学费了……”
这些声音没有一句控诉,没有一句煽动,只是在朴素地、颤抖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诉说。
它们微弱,却带着无法伪造的、来自真实生命的沉重。
陈牧拿回录音笔,接入灵网,将这段粗糙的录音上传到了一个公共频段。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檄文,他只配了一行字:
“想造神?先学会听人说话。”
当晚,风波骤起又骤息。
那些伪造的立契点,在陈牧的录音发布后不到一个时辰,便接二连三地崩塌。
那几个胆敢冒充亡者喉舌的仿冒者,当场遭受了剧烈的精神反噬。
他们无法承受录音中那数百个真实亡魂沉默的重量,一个个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精神几近崩溃,口中胡乱喊叫着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痛苦。
而远在千里之外,一座偏远小镇的祠堂里,一位正在打盹的老农忽然被惊醒。
他愕然地发现,祠堂里一块空白的灵位牌上,竟缓缓浮现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他愣了许久,默默起身,为那块新的灵位添上了一盏长明的油灯。
留名居的屋檐下,陈牧收起手机,屏幕上灵网热搜第一的标题刺眼又真实:“原来他们也想吃口热饭”。
一场无形的战争,以一种最安静的方式结束了。
他转身,正欲进屋,脚步却猛地一顿。
他发现,光人并没有回来。
它依旧站在那口被雨水注满的大水缸前,雨已经停了,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漫天星辰和一张张模糊而沉默的脸。
光人伸出由光组成的手指,轻轻抚过水面倒影中的一张张面孔,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那口型,像是在替所有被记住的人,再说第二遍谢谢。
陈牧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地一软。
他收回视线,刚要彻底放松下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丝异样。
光人身上的光芒,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了。
那纯粹的、柔和的白光里,不知何时,竟沁入了一缕极淡、却无比清晰的烟火色。
紧接着,一个从未有过的,清晰、稚嫩,却又仿佛蕴含了千百种情绪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直接传入陈牧的脑海。
“陈牧。”
它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