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将留名居的轮廓从深沉的夜色中一点点勾勒出来。
灶台前,滋啦一声,金黄的蛋液在滚油中迅速膨胀,浓郁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山间的清冷。
陈牧手腕一抖,铁锅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锅铲与锅底碰撞,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叮当声。
光人不知何时已蹲在一旁,它没有五官的脸庞正对着锅里,仿佛能看见那些飞溅而起又倏然落下的油星。
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观摩一场神圣的献祭。
“这叫生活,”陈-牧头也-不抬,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是仪式。”
话音落下,他将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盛进一只粗瓷碗,碗沿甚至还有个小小的缺口。
他走到院中石桌旁,将碗轻轻放在了白芷生前最常坐的那个位置。
一切归于平静。
片刻后,粗瓷碗的碗底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层柔和的微光。
光芒之中,一道模糊的人影缓缓浮现,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身形单薄。
她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伸出近乎透明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煎蛋微微焦脆的边缘,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随即,光芒与人影一同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说……好久没闻到人间的油烟味了。”阿兰不知何时站在门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陈牧“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他端起自己的那碗,随意地在门槛上坐下,一口一口,吃得缓慢而认真。
晨曦的暖光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远处的厢房内,苏清蘅正将最后一包银针用细棉布裹好,与一尊小小的药杵一同放入行囊。
她知道,陈牧是铁了心要离开这里,彻底回归那座钢筋水泥的都市。
可那份不舍,却如藤蔓般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走出房间,来到院中那口盛满了静水的大缸前。
这是留名居的阵眼,也是她百年守护的根基。
她伸出手指,指尖逼出一滴殷红如宝石的精血,滴入水中。
这是她作为守约者,最后的一点力量。
血珠落入水面,漾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水面倒映出的不再是天光树影,而是一幅百年前的凄厉画面:血流成河的战场,崩塌的封印阵眼,她跪在中央,怀中抱着一个濒死的少年。
那少年胸口插着断剑,至尊骨的光芒正从他体内一丝丝剥离,他即将死去。
她记得自己当时许下的诺言,轻声而坚定:“我会等你醒来。”
然而,就在她以为这最后的告别仪式即将结束时,水中的画面突然扭曲。
那个她等待了百年的至-尊骨少年的脸,竟在涟漪中渐渐模糊,最终……变成了陈牧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苏清蘅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原来是这样……她等待的,从来都不是某个命中注定的宿命之人,不是那块惊天动地的至尊骨。
她等的,仅仅是这颗“愿意为亡者热一顿饭”的心。
午时刚过,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了留名居,他神情慌乱,脸上布满了灵气辐射病特有的暗沉斑痕。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块破旧的木牌,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十几个名字。
“我听见了……在桥洞底下,我听见他们喊……”他语无伦次,眼神充满了恐惧与不被理解的痛苦,“可他们都说我疯了!没人信我说话!”
阿兰立刻上前,她一眼就看出了那块木牌的不凡。
这块凡木,因为承载了太多亡者的执念,竟在无形中持续吸收着空气中残留的命名波动,已然接近了“半灵器”的状态。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颗微弱呼吸的心脏。
陈牧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从流浪汉颤抖的手中接过木牌。
他没有多问,只是将木牌轻轻地靠放在水缸边缘。
刹那间,一直安静待着的光人身影一闪,竟主动走到那流浪汉面前,蹲下身,伸出双手为他捶腿。
它的动作笨拙生涩,力道也忽轻忽重,但那份突如其来的关怀,却瞬间击溃了流浪汉所有的伪装。
他愣住了,随即嚎啕大哭,哭得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陈牧转身回屋,取出一张泛黄的旧地图,在“城南废区”的位置上,用朱砂画了一个圈。
那里,曾是百年前签订契约的圣地之一,如今却沦为了城市里最肮脏的贫民窟。
灵气污染最重,亡魂执念最深,也是那些趁火打劫的“假立契”者最猖獗的地方。
他对光人说:“你去那儿,每天中午十二点,摆个摊,卖蛋炒饭。”
光人歪了歪头,似乎在问,为什么。
“没钱怎么办?”阿兰替它问出了口。
陈牧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用名字付账。谁想吃,就先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再说一句‘谢谢活着的人’。”
他顿了顿,看着光人那张空无一物的脸,语气变得格外郑重:“要是有人闹事,打你,你就站着不动,别还手。”
“为什么?”阿兰不解。
“疼了,”陈牧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他们就懂了。”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光人真的扛着一口大铁锅和一袋米出发了。
路过留名居那破旧的山门时,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陈牧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那个被他捏得有些-发皱的塑料饭盒,那是他从前的“饭碗”。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光人挥了挥手,像是在送别一个远行的家人。
光人忽然弯下腰,将一直靠在门边的扫帚工工整整地摆好,然后才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下山道,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
就在他彻底离去的那一瞬间,院中水缸的倒影深处,那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如同接到了某种指令,静静闭合,又缓缓睁开。
那开合之间,仿佛是沉睡大地的呼吸,又像是人间一盏接一盏悄然亮起的灯火,无声而磅礴。
苏清蘅走到陈牧身旁,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她轻声问:“我们……真的能走吗?”
陈牧没有回答。
他只是转过头,看着那座在夜色中逐渐苏醒的城市,然后,握紧了她的手。
这一次,他眼中的平静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所取代。
那是一场风暴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