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织成的幕帘笼罩着整座城市,将霓虹灯的光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色块。
陈牧熟练地拧动电驴的把手,车轮碾过湿滑的路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后座的苏清蘅将药匣抱得更紧了些,似乎想从中汲取一丝暖意,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渗进衣领,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战栗。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吞没:“你还记得第一次送外卖,是因为什么迟到?”
陈牧的笑声透过头盔,显得有些沉闷:“怎么不记得?奶奶住院,我去缴费窗口排队,耽搁了。”那一天,他被客户骂得狗血淋头,还被扣了整整五十块钱。
苏清蘅轻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又问:“现在呢?”
这个问题让陈牧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
他透过后视镜,看到镜中那双清冷又专注的眼眸。
他回头,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他却毫不在意,咧嘴一笑:“因为你在车上,我不想骑太快。”
苏清蘅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环在他腰间的手,悄然收紧了几分。
电动车驶入一座宏伟的高架桥下,桥洞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是这座钢铁森林里被遗忘的角落,此刻正挤在一起,躲避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酸腐和一丝食物的馊味。
陈牧停下车,支起脚撑。
他的举动立刻引来了警惕的目光。
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人认出了他胸前那个早已过时的外卖平台标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与恐惧,嘴唇哆嗦着,颤声喊道:“你……你就是那个……在网上上传亡者名单的骑手?”
一句话,让整个桥洞瞬间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陈牧身上,有好奇,有畏惧,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们都是被世界遗忘的人,比谁都更接近“名单”上的那些名字。
陈牧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只是平静地打开车筐里其中一个保温箱,热气夹杂着蛋炒饭的香气瞬间驱散了些许阴冷。
他取出一份,递给那个老人:“趁热吃。”
老人愣住了,不敢伸手去接。
陈牧将饭盒塞进他冰冷粗糙的手里,指了指饭盒盖上贴着的二维码,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吃完记得扫码——姓名栏别空着,那是你存在过的证据。”
老人捧着温热的饭盒,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浑浊的双眼瞬间被泪水填满,哽咽着,用颤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下自己的名字:“我叫刘大勇,活到了今天,没人知道我撑得多难。”
数据上传的瞬间,一道微不可见的流光从手机屏幕中逸出,没入天际。
与此同时,远在城市另一端的城南,那尊矗立在雨幕中的巨大光人,其胸口镌刻着无数名字的石碑上,“刘大勇”三个字悄然浮现,并微微一亮,仿佛一颗黯淡的星辰被重新点燃,与无数同类的心跳产生了刹那的共鸣。
告别桥洞,下一单的目的地是市中心。
那座由“天工阁”旧址改建的灵能研究所,是这座城市最前沿、最神秘的机构。
冰冷的金属与玻璃幕墙构成的建筑,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与周围的烟火气息格格不入。
电梯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正低声议论着,他们的声音里带着专业人士的审慎与掩不住的好奇。
“听说了吗?城南‘留名居’那边,那个光人名碑越来越清晰了。”
“何止,据说只要在那个骑手的名单上留名,连死人都能‘复活’说话,通过特定的频率传递信息。”
“真的假的?这已经超出我们现有的灵能理论范畴了,简直是创造规则!”
一片议论声中,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刺破了热烈的气氛:“他们没有复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抱着药匣的苏清蘅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目光冷冽如霜。
“他们只是终于被听见了。”
电梯内瞬间鸦雀无声。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竟被一个外来者的气场压得说不出话来。
陈牧将外卖交给前台,转身离开时,无意间瞥见了大厅光洁如镜的玻璃幕墙。
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他和苏清蘅的倒影。
而在他的倒影背后,一个模糊而巨大的虚影一闪而过——那是在城南的雨中,默默守着“名字饭摊”的光人。
他心中一凛,知道那绝不是幻觉。
那是新规则的投影,是他与那个伟岸存在之间,正在建立的、不可分割的链接。
他,正在成为规则的一部分。
夜晚归途,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演变成了狂暴的雷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头盔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陈牧将车停在路边的屋檐下,准备等雨小一些再走。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猛烈震动起来。
不是订单提醒,而是一条平台强行推送的匿名特殊订单。
地址,是当年他被雷劈中的那个十字路口。
备注栏里,只有一行字:“请送到‘未来的我’手上,谢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牧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呼吸变得急促。
那个十字路口,是他命运的转折点,是他一切奇遇的开端。
十七年前的那个暴雨夜,他就是倒在那里,被一道撕裂天穹的闪电击中,醒来后,世界便不再一样。
是谁?是谁下的订单?
他盯着那空无一人的发单人信息,看了很久很久,最终,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没有取消,而是按下了“接受订单”的按钮,重新发动电驴,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决绝地驶入那片吞噬一切的雨幕。
十字路口空无一人,红绿灯在暴雨中固执地闪烁着,将积水遍地的街道染上诡异的红与绿。
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下单人,没有等待的“未来的我”。
陈牧停下车,从保温箱里拿出那份特殊的蛋炒饭。
他走到路口中央,缓缓蹲下身,将饭盒轻轻放在积水之中。
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颊,他却仿佛毫无所觉,轻声说道:“吃吧,这次没超时。”
话音落下,饭盒周围的水洼,竟泛起一圈圈不合常理的涟漪。
涟漪中央,水面扭曲,光影交错,隐约浮现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年轻、倔强、又带着一丝迷茫的眼睛,像极了十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他自己浑身湿透,躺在地上,不甘地抬头望天的那一瞬。
过去的执念,在此刻,被未来的自己亲手抚平。
返程的路上,雨势奇迹般地开始减弱。
苏清蘅一直沉默着,直到电动车即将驶出那片黑暗的区域,她忽然抓紧了陈牧的衣角,力道之大,指节都有些发白。
“如果有一天……我也消失了,你会不会把我写进名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牧没有刹车,也没有回头。
他只是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将她包裹,攥得更紧。
他的声音穿透雨声,清晰而决绝:
“你不在名单上,谁敢说我不接单?”
雨,彻底停了。
乌云散去,被洗刷过的城市灯火如星河般在脚下铺展开来。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无数角落,在这座城市的无数扇窗台上,不知从何时起,悄然多出了一只只小碗。
碗里盛着隔夜的冷饭,或是刚温好的热汤。
而在每一只碗的碗底,都用各种方式刻上了一行小字:
我叫______,我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