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过的城市,空气里还残留着泥土与消毒水混合的腥气。
第三天,陈牧的手机屏幕亮起,一单诡异的订单刺入眼帘。
送往城北安置房区。
地址栏里没有门牌号,只有三个潦草的字:“老李家楼顶”。
陈牧眉头微蹙。
安置房区本就混乱,楼顶更是三不管地带。
但订单备注里那句“拜托了,很急”,让他鬼使神差地接下了。
摩托的轰鸣声撕开潮湿的空气,卷起地面积水。
安置房区像一座座灰色的水泥孤岛,楼体外墙斑驳,挂着滴水的衣物。
他停在地图定位的楼下,拎着保温箱,踏上吱嘎作响的楼梯。
楼道里充斥着霉味和廉价饭菜的混合气息,墙壁上画满了孩童的涂鸦。
越往上走,光线越暗,直到最后一层,通往天台的铁门虚掩着,一道光从门缝里漏出来。
他推开门,傍晚的余晖瞬间洒满视野。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天台的边缘,背对着他,双腿悬空。
那是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男孩,身上穿着不合身的旧校服,正小口小口地啃着一个冰冷发硬的馒头。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又仿佛只是在机械地完成一个生存任务。
陈牧的心猛地一沉。这画面,危险又孤寂。
他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个脆弱的平衡。
然而,男孩的警惕性远超他的想象。
他还没走近,男孩已经猛地回头,像一只被惊动的小兽,眼中满是戒备和敌意。
“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男孩的声音沙哑,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陈牧停下脚步,缓缓蹲下身,与他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他打开保温箱,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
“我是来送外卖的。”他将那份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盖饭往前推了推,“你点的。超时了,算我的。”
男孩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又忍不住瞥向那份冒着热气的饭菜。
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饥饿的本能与长久以来的不信任在他脸上交战。
“我没点。”他嘴硬道,但眼神却出卖了他。
“那就是有人替你点的。”陈牧语气温和,“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男孩沉默了。
他看着陈牧,又看看那份饭,紧绷的身体似乎松懈了一点。
他慢慢地从天台边缘挪了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屏幕碎裂的老旧手机,对准了陈牧保温箱侧面的二维码。
犹豫片刻,他在支付界面的备注栏里,用颤抖的手指敲下了一行字。
没有支付密码,只有一个确认键。
他按了下去。
“我叫李念祖,10岁,活着。”
数据上传的瞬间,陈牧的保温箱内部,一枚被红绳穿着的老旧铜钱,发出了微不可察的嗡鸣。
铜钱表面温热,仿佛被这六个字唤醒了沉睡的灵魂。
这枚铜钱,是奶奶去世前留给他的,说是能压床头驱邪。
陈牧一直当个念想带着,却不知它早已与“留名居”系统绑定,成了一个最质朴、最天然的共鸣器,专门感应那些被世界遗忘、却又不甘心被抹去的执念。
李念祖的执念,强烈到灼人。
男孩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吞进肚里。
陈牧静静地坐在旁边,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拼凑出了一个破碎的家庭。
父母是工地上的临时工,一场脚手架坍塌事故,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因为没有正式的劳动合同,赔偿款迟迟无法落实,连带着李念祖的户籍问题也被搁置了。
舅舅收养了他,却始终不肯为他上户口,怕惹上赔偿款的麻烦,也怕多一张嘴吃饭。
“他们都说我是野种,不该出现在户口本上。”李念祖扒完最后一口饭,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他们说,没有名字的人,死了也没人知道。”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清蘅的身影出现在天台门口,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瘦小的男孩,眉头紧锁。
“陈牧,我收到系统警报,这里的‘存在信号’异常强烈。”她快步走来,在李念祖面前蹲下,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腕,两根手指搭在了脉搏上。
李念祖想挣扎,却被苏清蘅不容置疑的眼神镇住了。
“气血两虚,长期营养不良。”苏清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是……他的心跳很强,强得不像一个快被世界忘记的人。这股生命力,简直是在向整个世界咆哮。”
她松开手,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纸笔,迅速写下一张药方递给陈牧。
“找个信得过的中医馆抓药,一日三次,先调理身体。”
说完,她又从手机壳背面,小心翼翼地抠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铜古镜碎片,递给李念祖。
“把它粘在你的手机背面。以后每次扫码,或者经过任何有数据交换的地方,这面镜子都会帮你留下一丝痕迹。只要你还在,世界就别想彻底把你擦掉。”
送走李念祖,陈牧站在天台上,晚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他没有选择去派出所或民政部门,他深知,这类没有凭证、没有背景的申诉,最终只会石沉大海,耗尽李念祖最后一点希望。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
回到家,陈牧打开了骑手平台的内部论坛,他没有暴露李念祖的任何信息,而是以平台安全漏洞为由,向阿兰申请了一个临时权限,发起了一个名为“寻亲互助计划”的活动。
规则很简单:任何骑手在配送过程中,如果发现疑似没有户籍、身份不明的儿童,可以在确保对方安全和自愿的前提下,匿名上传基本信息与一张打了码的照片。
后台会有一个由志愿者组成的团队,将这些信息与全国历年的失踪儿童档案进行交叉比对。
他本以为这需要漫长的发酵,没想到,点燃火焰的,只是一颗火星。
计划发起的第一天晚上,就有两名被拐卖长达十年的孩子,在数据库中被成功匹配!
他们的父母在接到电话时,哭得撕心裂肺。
消息一经传出,整个骑手圈子都炸了。
这不再是一份冰冷的工作,而是一场流动的、遍布全城的守护。
越来越多的骑手开始在送餐之余,主动留意那些蜷缩在桥洞下、或是在异常家庭里生活的孩子。
一天下午,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姐甚至追着陈牧的摩托车跑了好几米,怀里抱着一个怯生生的孙子,气喘吁吁地喊:“师傅!师傅!我孙子也是黑户,他爸妈跑了,我没本事给他上户口……你那个……那个计划,能帮我孙儿也登记一下吗?求求你了!”
陈牧的心,被这声恳求狠狠撞了一下。
事情的热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一周后的某个深夜,陈牧根据后台一个微弱的聚集信号,巡查到一处早已废弃的拆迁区。
在一栋破败的教学楼里,他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十几名年龄不一的“黑户”孩子,围坐在一间废弃的教室里。
没有电,只有几支蜡烛在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
墙上,用粉笔、用炭块,贴满了手写的名字。
他们在进行一个仪式。
每一个人,轮流站起来,对着烛光,大声讲述:“我是谁。”
“我叫刘小虎,我记得我爸妈带我去看过海。”
“我叫王星星,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有好多好多星星。”
陈牧悄悄站在门外,心如刀绞。
他静静地听着,直到最后一个女孩站起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穿透一切的力量。
“我叫张小花。我妈妈跳河前告诉我,别忘了自己的名字。她说,只要还有一个人能说出我的名字,我就没有真的死。”
陈牧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录音笔,将这一个个顽强宣告自己存在的音节,全部录了下来。
返程的路上,城市的霓虹在他眼前飞速掠过,却照不进他翻涌的内心。
他拨通了阿兰的电话,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
“阿兰,准备启动‘回声墙’项目。”
“什么墙?”
“我们要把这些声音,刻进这个城市的公共空间里。让所有行色匆匆的人都听见,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还有一群孩子在用力地活着。”
又一周后,市中心人流量最大的地铁换乘站,一整面墙壁被改造成了声音互动墙。
当有行人经过,墙面会亮起柔和的光。
只要伸出手轻轻触摸面板上的某个光点,一个清澈的童声就会在耳边响起。
“我叫李念祖,10岁,我还在这里。”
“我叫张小花,我还在这里。”
“我叫刘小虎,我还在这里。”
那一天,无数路人停下了脚步,驻足倾听。
有人震惊,有人沉默,有人眼眶泛红。
这些被遗忘的名字,通过电流,通过声波,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宣告了他们的回归。
当晚,陈牧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新的订单。
没有餐品,只有一份高额的打赏。
地址,正是那间拆迁区的废墟教室。
备注栏里写着一行字:“老师说,今天我们全班都‘上线’了。谢谢您,那天晚上没有直接走进来。”
陈牧握紧了车把,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
他抬头望向远方那片黑暗的废墟,在教学楼二楼的那个窗口,一豆微光透了出来。
他驱车前往,停在楼下。
透过破损的窗户,他看到,那个自称“老师”的大孩子,正带着一群小萝卜头,在教室的另一面墙上,一笔一划地,认真描写着同伴们的名字。
他们的影子在烛光下被拉得好长好长。
风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加冕礼。
陈牧看着手机里“留名居”系统界面上那一个个被点亮的名字,它们不再是微弱的星火,而是汇聚成了一片璀璨的星河。
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暴增,铜钱共鸣器散发出的温热,几乎快要烫手。
然而,就在这片星河亮到极致的瞬间,陈牧的手机屏幕猛地一闪,所有流动的光芒骤然凝固。
系统后台,那枚古老的铜钱停止了嗡鸣,光芒从温润的暖黄,瞬间转为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的炽白。
一行从未见过的警告符文,在数据洪流的顶端一闪而过。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正从网络的另一端,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