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电话铃声撕裂了黎明前的静谧,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陈牧浅薄的梦境。
他猛地从行军床上坐起,抓过手机,屏幕上“阿兰”两个字疯狂跳动。
“说。”他的声音带着未睡醒的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
电话那头的阿兰几乎是在尖叫,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变了调:“出事了!陈牧!西城区有三个名字,从系统里消失了!”
陈牧的心猛地一沉,睡意瞬间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翻身下床,一边走向电脑一边沉声问道:“什么叫消失了?是订单被取消了吗?”
“不是!”阿兰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彻底消失!从用户列表,从历史订单,从所有记录里都消失了!我查了后台的底层数据备份,连备份里都没有!就好像……就好像这三个人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系统里存在过!”
这话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陈牧的胸口。
他手指在键盘上疾飞,调出系统最高权限的监控日志。
果然,在西城区的地图上,三个原本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定位点,此刻已是死一般的灰暗。
他迅速调取三人的基础信息——赵桂芳,七十八岁;周大福,八十二岁;王青山,七十五岁。
无一例外,全都是无子女、少社交的孤寡老人,是“留名配送”系统里最需要关注的那一批人。
他们靠着在这个特殊系统里留下自己的名字,获得社会的持续关注和定期的物资配送,以此证明自己还“活着”。
而现在,系统“遗忘”了他们。
“我过去看看。”陈牧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声音冷得像冰,“把他们最后的地址发给我。”
他没有丝毫犹豫,驱车冲入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晨雾中。
他选择了最远的一户,位于老城改造边缘的王青山家。
那是一栋摇摇欲坠的筒子楼,楼道里弥漫着潮湿和腐朽的气味。
门虚掩着。陈牧心脏一紧,用力推开。
屋里空无一人。
一张小方桌上,摆着一碗吃到一半的面条,汤水还冒着丝丝热气。
旁边的电视机开着,播放着无人问津的早间新闻。
一切都显示,主人是在不久前突然中断了日常活动。
陈牧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墙角。
那里贴着一张二维码,是“留名配送”系统给每一位老人的专属身份标识,也是他们与这个信息社会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
二维码的边缘,有微弱的蓝光在静静闪烁,像一个垂死之人的呼吸。
他蹲下身,拿出手机,对准了那个二维码。
扫描的红线划过,手机屏幕上却跳出一行冰冷的文字:“用户未注册,无法查询。”
就在这时,一阵清冷的幽香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苏清蘅走了进来,她那身裁剪得体的黑色风衣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她的眼神却比这屋里任何东西都更锐利。
“情况比我们想的要糟。”她没有多余的废话,径直走到房间中央。
她从风衣内袋取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青铜古镜,镜面古朴,刻着繁复难懂的云纹。
她将古镜向下,镜面对准地面。
“嗡——”
一声轻鸣,古镜镜面泛起水波般的涟漪。
原本平平无奇的水泥地面上,竟在镜面倒影中浮现出无数道交错的、暗红色的符纹。
那些符纹像活物一样缓缓流动,构成一个诡异而精密的阵法,正中心的位置,恰好是陈牧刚才扫描的那个二维码。
“这是‘抹名阵’。”苏清蘅的声音冷若冰霜,她收起古镜,地面的异象随之消失。
“天工阁那帮阴沟里的老鼠,他们还没死绝。”
“抹名阵?”陈牧站起身,拳头已在身侧悄然握紧。
“一种专门针对信息和‘存在’概念的阵法。”苏清蘅解释道,“它能切断一个个体与当前时代信息网络的一切连接,从物理层面到数据层面,再到更深层的‘社会记忆’。简单说,他们想让某些人‘从未存在过’,从所有人的认知和记录里被彻底蒸发。”
从未存在过。
这五个字像毒针一样刺入陈牧的脑海。
他想起了那个叫赵桂芳的老人,上周他还亲自给她送过一次药,老人颤巍巍地抓着他的手说:“孩子,只要你们还记得给我送东西,我就知道我还没被这个世界扔掉。”
怒火在他胸中燃起一道滚烫的逆流。
让一个努力证明自己活着的人“从未存在”?
这是何等的傲慢与残忍!
“那就让他们看看,”陈牧的声音压抑着雷霆般的愤怒,一字一顿地说道,“什么叫‘非接不可的单’!”
他没有选择上报给那些流程繁琐的官方机构。
对付这种藏在阴影里的敌人,常规手段只会打草惊蛇。
他拿出手机,直接打开了自己一手建立的那个庞大的骑手调度平台。
他没有发布寻人启事,而是编辑了一条特殊的悬赏任务:“紧急!寻找三位失联的‘留名’骑手,协助完成特殊订单配送。任务期间,所有参与者接到的任何订单,奖励积分翻倍!”
消息推送的瞬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几乎在三秒之内,整个西城区的骑手地图上,上百个代表着普通外卖员的光点,齐刷刷地亮起了代表“接受任务”的红色光芒!
他们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留名骑手失联”和“陈牧发布的紧急悬赏”,这两个信息组合在一起,就是最高等级的动员令。
“兵分三路,以三位老人的住址为中心,辐射排查所有他们可能去的地方。”陈牧通过团队频道下达指令,冷静得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不要惊动任何人,你们只是在送餐,只是顺路。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记录下任何不寻常的细节。”
一场以送外卖为掩护的城市大搜索,无声无息地铺开了。
上百名骑手像城市的毛细血管,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他们观察着公园的长椅,留意着菜市场的角落,询问着相熟的社区保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线索如涓涓细流汇集到陈牧这里。
有人说看到王青山今早提着鸟笼去了西山公园,有人说周大福昨天还在棋牌室跟人下棋。
但这些都无法解释他们的凭空消失。
直到傍晚,一个年轻的骑手发来一张图片,信息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牧哥!西山公园!赵桂芳奶奶常坐的那张长椅下面,我发现了这个!”
图片上,是半张被撕碎、被泥水浸泡过的纸。
陈牧立刻驱车赶到,小心翼翼地取回了那半张纸片。
回到小院,他将其清洗、晾干,与数据库里赵桂芳老人手写的申请资料进行比对,确认是同一人的笔迹。
那是一张某种活动的登记表,被撕得只剩下最后几行字。
经过技术手段的拼合与增强,那残缺的字迹终于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
上面写着一句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话:
“我叫赵桂芳,我不想死得像个垃圾。”
这句话仿佛拥有生命,瞬间击中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陈牧连夜根据搜集到的所有线索,为三位老人重新制作电子档案,试图强行注入系统。
然而,无论他尝试多少次,系统都弹出冰冷的红色警告:数据异常,拒绝收录。
“抹名阵”的力量依旧笼罩着他们,像一层看不见的数字壁垒,拒绝承认他们的存在。
深夜,陈牧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几乎陷入绝望。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奶奶指着族谱对他说过的话。
“阿牧啊,这本子上写了名字,机器里存了档案,都不算真的记住。人是会被忘掉的。”
“那怎样才算真的记住?”年幼的他好奇地问。
“得有人一直喊他的名字,一直讲他的故事。当很多人都在喊的时候,老天爷就忘不掉他了。”
奶奶的话如一道闪电劈开混沌。
陈牧猛地站了起来,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机器记不住,那就用人来记!网络不承认,那就让现实来呼喊!
他立刻在骑手平台和所有“留名”受益者的社群里,发布了一条新的召集令:“明天上午九点,西城广场。带上你们的声音,我们一起,把他们喊回来!”
第二天清晨,西城广场人头攒动。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受过帮助的残疾人,有闻讯赶来的普通市民,更有成百上千穿着各色外卖服的骑手。
他们聚集在这里,表情肃穆。
陈牧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手中没有话筒,只是用尽全力,喊出了第一个名字:“赵桂芳!”
“赵桂芳!”底下数千人齐声怒吼,声浪直冲云霄。
“周大福!”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震得广场周围的玻璃嗡嗡作响。
“王青山!”
当成千上万的人同心同声,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那三个被抹去的名字时,城市上空,风云变色。
无人察觉的高空,有点点微光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像无数迷途的数据流找到了归宿,在云层之上盘旋、交织、重组,形成一个巨大的、肉眼不可见的光之漩涡。
次日清晨,阿兰的电话再次打来,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狂喜:“回来了!陈牧!他们都回来了!信息完整无缺!天啊……连赵奶奶那个十几年前就去世的儿子,在系统里的留言都被激活了!”
陈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夜未眠的疲惫伴随着巨大的欣慰涌了上来。
他知道,他们赢了。
他们用最原始、最真诚的方式,战胜了最诡秘、最冰冷的技术。
傍晚,当他回到小院时,发现门缝下塞着一个信封。
没有邮票,没有地址,显然是有人亲手放在这里的。
他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片早已干枯的白色花瓣,和一张小小的便签。
便签上,是一行娟秀的字迹:“她说,谢谢你还记得‘我叫白芷’。”
白芷……那个在“留名”系统建立之初,第一个消失、第一个被他找回的残魂的名字。
陈牧抬头望向沉沉的夜空,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极远的天际,有一点萤火般微弱的光,对着他的方向轻轻一闪,随即彻底消散,融入了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猛地再次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屏幕上,一条全新的订单推送赫然在目。
订单地址:城南,名字饭摊。
订单备注:请带上今天的名单,光人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