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早就写好结局的等待,剩下的不过是让时间归位。
凌晨五点十七分,暴雨的前奏还没敲响,空气闷得像一口缠满胶带的棺材。
陈默蹲在废弃锅炉房的铁皮顶棚上,膝盖顶着粗糙的防滑纹路。
他没用笔,那东西在缅北的高湿环境下不可靠。
他伸出食指,在锈蚀最严重的烟囱根部用力刮蹭,指甲盖里很快塞满了暗红色的氧化铁屑。
接着,他摊开手掌,接了几滴屋檐落下的露水,在掌心把铁锈和成了暗红色的泥浆。
他盯着左手掌心,用右手食指蘸着“红泥”,飞快地画出了一张扭曲的线条图。
那是园区的地下配电拓扑结构。
老猫昨晚凭记忆画的铅笔稿还在陈默脑子里,但他必须确认最后一步。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铁丝网,死死钉在B7变电箱上。
那是个被新修的景观灌木丛遮挡了一半的老古董,外壳斑驳,没有闪烁的蓝色LED运行灯——这意味着它没有接入那套令人窒息的AI负载监测系统。
这是三年前林队亲手加装的备用回路,也是整个园区唯一的盲眼。
“只有死掉的线路,才不会说谎。”陈默自言自语,声音轻得被风一吹就散。
这根本不是巧合。
林队这种老刑侦,凡事都会给自己留条后路,哪怕是在这吃人的狼窝里同流合污,他也习惯手里攥着一张底牌。
身后传来瓦片轻微的松动声。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将手里的空饭盒向后一递。
饭盒夹层里早已塞好了那张画着线路图的锡纸,上面还压着一行字:【送阿兰,说“猫说雨要从第七根管子漏”。】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像猴子一样飞快地抓过饭盒。
小石头没说话,这孩子是园区里唯一能在这个点到处乱窜的活物。
他不懂什么是拓扑图,但他认得陈默给的那块压缩饼干的味道,更认得陈默眼神里那种不把他当垃圾看的平静。
“别走大路,贴着排水沟走。”陈默依然看着前方,掌心的铁锈泥正一点点干涸,像血痂。
身后没有回应,只有一阵极其轻微的、赤脚踩过彩钢瓦的细碎声响,迅速远去。
上午十点,日头毒得开始咬人。
陈默坐在工位上,面前摆着一份关于“高端养老理财”的话术优化方案,但他的余光始终锁死在窗外的连廊上。
那里是清洁工的必经之路。
轮轴干涩的摩擦声准时响起,阿兰推着那辆挂满脏抹布的清洁车,低着头,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慢慢挪动。
经过林队办公室门口时,清洁车底部的磁吸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一张便签纸像落叶一样飘了下来,正正好好盖在门缝边的地砖缝隙上。
那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到就像是车轮带起的一片废纸。
两分钟后,林队夹着烟走了出来。
他那双总是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习惯性地扫视地面,目光在那张便签上停留了半秒,脚尖看似随意地碾过,再抬起时,地面空空如也。
陈默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凉透的咖啡。
真正让他心脏停跳一拍的,是午饭时间。
林队没有去食堂,而是拎着一串钥匙晃晃悠悠地走向了后勤仓库。
那个位置,正是B7变电箱的总控端。
陈默数着秒。
如果林队真的是那个把灵魂卖给魏沉舟的走狗,现在的警报声早就应该响彻云霄。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
林队出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用一块油腻的抹布擦拭着手指,大拇指的指甲缝里,嵌着一抹新鲜的、亮晶晶的润滑黄油。
陈默放下杯子,长出了一口气。
那颗螺栓松了。
这不是背叛,这是一次迟到了三年的“维护”。
林队松开的不是螺栓,而是他在这个地狱里紧绷了太久的良知。
那半圈的松动,足够让接下来的电压波动延迟0.8秒——那是苏晴在防火墙合围前唯一的生路。
下午三点,空气里的湿度大得能拧出水来。
“嘀。”
陈默的手表轻震。
屏幕上跳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弹窗:【今日步数已达标】。
这是小石头得手的信号。
那颗裹着锡纸的纽扣电池,现在应该已经躺在主机区外围的通风口滤网上了。
它就像一颗肉眼不可见的心梗血栓,正在持续干扰散热风扇的磁场。
紧接着,第二次震动。
【备用电源谐波干扰已注入,杀毒扫描周期延长至117秒。】
陈默的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他能想象出此刻苏晴的样子——那个平日里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女程序员,此刻正把自己变成幽灵,将庞大的攻击指令拆解成无数个不起眼的碎片。
洗衣房那台总是卡纸的旧打印机,档案室那台红外感应迟钝的碎纸机,甚至医务室那台正在滴滴答答工作的输液泵……
所有人都以为这些是毫无关联的死物,但在苏晴的代码里,它们是千军万马。
真正的攻防,从来不在明面上。
晚八点整。
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像泼妇一样砸了下来。
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陈默站在配电房外狭窄的走廊下,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
他不需要看表,他只需要看天。
第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惨白的光照亮了园区角落里那座瞭望塔。
第二道。雷声滚滚,像是巨兽在头顶磨牙。
陈默把手缩进袖口,拇指按在了一个改装过的打火机起爆器上。
这东西连着老猫在地下室预埋的一截短路引信。
第三道闪电劈下的瞬间,光与声重叠。
陈默按下了开关。
没有爆炸声,所有的动静都被滚滚雷鸣吞噬。
几乎是同一时间,整个园区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
那不是普通的停电,那是B7主闸被物理切断后的全区瘫痪。
应急灯亮起需要1.3秒,这1.3秒的黑暗,就是陈默给这个秩序森严的监狱撕开的伤口。
黑暗中,陈默听到了远处传来“咣当”一声巨响。
那是阿兰。
这个聋哑女人把清洁车狠狠撞进了监控室的侧门缝隙里。
车轮卡死,那扇原本应该在断电后自动落锁的电子门,现在成了一张合不上的嘴。
排水沟里钻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小石头像只湿淋淋的老鼠,手里攥着一块浸透了泥水的毛巾,狠狠按在了那只还在闪烁着红光的独立电源探头上。
这就是陈默要的“人味”。
机器会完美执行指令,但人会利用混乱。
巡逻岗亭里,魏沉舟负手而立。
他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手里那台对讲机疯狂闪烁着呼叫信号,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根有着残缺指节的手指,轻轻按下了静音键。
他没动,也没说话。这沉默本身,就是最大的纵容。
零点零七分。
机房里只有幽蓝色的屏幕光在闪烁。
苏晴的手指都在抖,回车键敲下的那一刻,进度条像疯了一样狂飙。
50%……80%……99%!
进度条骤然卡死。
那鲜红的警告框像血一样刺眼:【检测到外部写入请求——来源:林队生物密钥认证端口。】
苏晴绝望地回头。
陈默却已经转过身,看向门口那团浓重的阴影。
林队就站在那里,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汇成一条细流。
他手里没有枪,只有一把黄铜色的钥匙。
那是物理密钥。是这套系统最原始、也是最后的保险。
没有这把钥匙,刚才的所有努力,都会在这个99%变成一场笑话。
林队看着陈默,眼神浑浊而疲惫。
他没说话,甚至没有试图要把钥匙递过来。
他的手只是自然地垂落,松开。
“叮——”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水泥地上响起。
那把钥匙静静地躺在脏兮兮的积水里。
钥匙柄的末端,那个曾经被砂纸打磨了无数遍的国际刑警徽标残迹,在幽蓝的屏幕光下,隐约露出了一角鹰翼的轮廓。
陈默没有去捡。他不需要去捡。
在他身后的屏幕上,那该死的进度条随着这一声脆响,终于跳过了最后的1%。
【数据库拷贝完成。】
就在这时,远处蜿蜒的山道上,两束刺眼的远光灯撕开了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