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像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林子里，把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捂得严严实实。
陈默把手里的半碗稀粥递给苏晴，这姑娘裹着那条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冲锋衣，脸白得像张纸，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手里死死攥着那本红页账本，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要把那薄薄的纸张掐出血来。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洗钱通道。”苏晴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桌面，又哑又硬，“恒瑞资本那边做了个‘慈善项目’的壳子，把这边榨出来的血汗钱，转手变成海外基建投资。左手倒右手，血腥味儿就被这些钢筋水泥盖住了。”
陈默蹲下身，从她手里接过账本。
借着那点苟延残喘的火光，他的视线像手术刀一样剖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最后停在了那个反复出现的名字上——林振邦。
那一瞬间，陈默感觉自己喉咙里像是吞了一块烧红的炭。
林振邦，那个曾经满口“狼性文化”、拍着他肩膀说“年轻人要多历练”的前老板。
当初就是这个人，在他查出公司财务漏洞准备上报时，反手扣了他一顶“泄露客户核心数据”的黑锅，让他一夜之间在这个行业里身败名裂，甚至连房贷都断供，最后才会被那个所谓的“高薪海外公关offer”骗到这个鬼地方。
原来如此。
陈默摩挲着纸页边缘粗糙的毛边，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笑意。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职场斗争的牺牲品，是个没玩明白办公室政治的倒霉蛋。
现在看来，他哪里是能力不行，分明是挡了人家几个亿的财路。
“你打算怎么做？追查恒瑞？”小七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她刚给大柱换完药，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酒精味。
这姑娘以前是战地护士，看惯了生死，但这会儿眉头也皱成了川字，“默哥，咱们现在满打满算就七个半人——苏晴姐这状态只能算半个。你想拿这点人手去碰资本大鳄？这不叫勇敢，叫送死。”
陈默没接话，只是把账本翻到蓝色封皮的那一部分，递给小七：“别光看钱，看看人。数数这上面有多少名字。”
小七疑惑地接过来，目光扫过几行，脸色骤然一变。
蓝页账本上记的不是钱，是命。
花姐、老周、甚至那个总是受惊兔子一样的小芸，名字赫然在列。
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行冰冷的备注：“可赎”、“已抵押”、“待处理”。
在这帮吸血鬼眼里，这些人不是活生生的人，是固定资产，是随时可以变现的牲口。
“这……”小七的手抖了一下。
“这就是我们的筹码。”陈默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灰，眼神里那种惯有的温和面具彻底碎了，露出了底下那层属于顶级公关专家的精明与狠厉，“小七，在这个世界上，比钱更让人发疯的，只有两样东西：命，和希望。”
午后的林子里闷热得像蒸笼。
剩下的五个人围坐在火堆旁，气氛压抑得像是在开追悼会。
陈默没说什么鼓舞人心的废话，他直接在地上摊开一张从包装箱上撕下来的粗牛皮纸，手里捏着一块黑炭，在上面画了一个金字塔结构图。
“顶层是恒瑞资本，中层是咱们刚端掉的这个园区，底层……”陈默手里的炭笔重重地点在最下面，“是猪仔、童工、陪酒女，还有你们。”
大柱正啃着一块干硬的压缩饼干，闻言冷哼一声：“说这些有啥用？那是大象，咱们是蚂蚁。”
“蚂蚁多了，能把大象啃成骨架。”陈默把手里的炭块扔进火堆，火星溅起，“我们不逃了。逃出去也是黑户，也是通缉犯。我们要把这本账变成武器。”
他环视众人，抛出了那个他在脑子里构思了一整夜的“剧本”：“从今天起，我们建立‘临时信用体系’。不管是谁，只要能提供恒瑞或者园区高层的关联线索，全部记入‘赎身积分榜’。这些积分，现在能换药品、换最好的食物，以后……”他顿了顿，目光灼灼，“能换一份作为污点证人的减刑协议，甚至是一张干干净净回国的机票。”
全场死寂。
在这个充满欺诈的鬼地方，“承诺”通常比厕纸还贱。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陈默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那是他当年在谈判桌上大杀四方的底气，“我不需要你们信我，我只需要你们信‘自己想活’。小七、阿木、大柱，你们三个组成监察组，积分公开张贴，每天更新。规则透明，没人能作弊，包括我。”
这就是阳谋。
他把求生欲量化了，把虚无缥缈的“自由”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KPI”。
大柱盯着陈默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把手里剩下的饼干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娘，然后往前凑了凑：“我知道个事儿。恒瑞在仰光有个空壳贸易公司，法人是我那个不争气的表哥……这孙子为了赚快钱，把身份证卖了。上周他喝多了跟我吹牛，说刚收了五十万美金的好处费。”
陈默点了点头，示意小七记下：“大柱，首条线索，记五十分。今晚多发一支抗生素。”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坚冰瞬间融化。
夜深了，林子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苏晴强撑着精神，用树枝在炭灰上复原出了恒瑞的资金跳转路径，那复杂的线条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他们在用区块链混币技术，把资金打散再重组。”苏晴指着其中一个节点，眉头紧锁，“但不管怎么绕，每次彻底‘清洗’之前，所有资金流都会经过一个叫‘青鸟信托’的离岸账户。”
陈默正在添柴的手猛地一顿，瞳孔微微收缩。
青鸟信托。
这世界真他妈小。
这正是他前东家专门用来帮大客户做资产隔离和公关洗账的御用工具。
原来，当初林振邦把他踢出局，不仅仅是因为他发现了漏洞，更是因为他太过熟悉这套流程，成了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他缓缓撕下蓝页账本的第十三页，那是记录着林振邦回扣明细的那一页。
纸页卷曲着投入火中，火焰瞬间升腾，映得陈默的脸忽明忽暗。
“这次，轮到我来写剧本了。”陈默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晚吃面”。
就在这时，远处昏暗的山脊线上，一道极其微弱的光点按照某种特定的频率闪烁了三下——两长一短。
那是阿木之前教给花姐的加密信号。
陈默迅速摸出望远镜，镜头里，花姐那张胖脸在微弱的手机屏幕光照下显得有些狰狞，她正在拼命打字。
几秒后，苏晴手里的那台破解版卫星电话震了一下。
“是花姐。”苏晴扫了一眼屏幕，抬头看向陈默，眼神里带着一丝震惊，“她说青鸟账户的物理密钥不在电脑里……金爷那个蠢货把它藏在了那个被摔断的天平雕塑底座夹层里。”
暴雨将至，闷雷在云层深处低吼。
陈默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赌场外围地形图，在地上摊平，修长的手指越过那些代表岗哨和机枪点的红圈，稳稳地点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