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林经理的男人,声音甚至比这会议室里的冷气还要凉上几分。
“文康啊,”林经理扶了扶墨镜,指节在光洁的桌面上轻叩,“听说园区最近的‘违纪率’有点压不住?有人跟我提到了‘联署’,还有那个……‘进步榜’的数据水分。”
这几个词像是一把把剔骨刀,精准地插在周文康的软肋上。
在这个鬼地方,信息就是命。
林经理远在千里之外,却对这里的土语黑话和底层动向了如指掌,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周文康身边全是窟窿。
陈默坐在角落的记录员位置上,眼皮都没抬,手中的笔尖却在纸上顿出一个墨点。
他数得很清楚,在提到“联署”和“进步榜”时,周文康的左手抬起来,大拇指狠狠搓了三次眉心。
那是焦虑到了极致,身体下意识寻求安抚的微动作。
这场“视察”仅仅持续了十五分钟。
屏幕熄灭的那一刻,周文康像是被人抽了脊梁骨,瘫软在老板椅上,背后的衬衫湿出了一片深色的地图。
“陈默。”周文康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狠劲,“他们怀疑我在搞山头,怀疑我们在结党。”
陈默合上笔记本,慢慢站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周哥,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就已经成立了。除非……”
“除非什么?”周文康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是要炸开。
“除非这浑水变得更浑,让他们看不清是谁在搞鬼,只觉得离不开您。”
离开会议室后,陈默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一趟开水房。
小玲正在那接水,陈默路过她身边时,脚步没停,只是嘴唇微动,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听上面意思,心理讲师这个岗位太费钱,下个季度只留一个总管。”
十分钟后,正在操场放风的黄毛假装系鞋带,凑到几个嘴碎的打手旁边,啐了一口唾沫:“妈的,听说赵豹那是想立功减刑,写了封血书给上面,说周文康想单干,还跟外面的条子有勾结。”
谣言是比病毒更高效的武器。
这一晚,园区里的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关于“裁员”和“内鬼”的消息在底层猪仔和中层管理之间疯狂裂变。
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还没到晚饭时间,周文康就已经感觉到了四周异样的眼光——下属的眼神里多了猜忌,上级的沉默里透着杀机。
他在办公室里转了八十圈后,终于把陈默叫了进去。
“只要能顶过这次审查……”周文康死死盯着陈默,像是在看最后的一根稻草,“你要什么我都给。”
“我要活命,周哥。”陈默从怀里掏出一叠打印纸,放在桌上,“这是一份假的‘员工满意度调查表’,数据我都做平了,能显示出这一周的‘思想动态’在好转。您拿着这个,至少能挡一挡第一波问责。”
周文康如获至宝地抓起那叠纸,全然没注意到陈默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
凌晨02:40,矿山深处的机房死一般的寂静。
虽然陈默身在几公里外的工区宿舍,但他脑海中如同放电影般预演着苏晴此刻的操作。
这是一次在这个封闭网络世界里的走钢丝。
苏晴利用那台老旧的惠普打印机作为跳板——这种老式外设通常是内网防御的盲区。
她正在通过ARP欺骗,把这台打印机伪装成合法的网络节点。
02:47,防火 墙日志备份下载完成。
苏晴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将一段伪装成系统自动更新包的代码植入后台。
那是一个反向监听模块,只要总部那边再次建立远程连接,这个模块就会像一只吸血的壁虎,死死咬住对方的真实IP地址和通讯协议。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就在苏晴准备撤出的瞬间,那个为了追求速度而强行开启的端口并没有如期关闭。
系统日志上,一行刺眼的红色代码跳了出来:【异常登录记录 - 时间戳 02:49】。
这就像是在雪地上踩出的一个血脚印。
次日上午十点,警报声虽然没响,但气氛却比响了警报更吓人。
“封锁机房!所有人不准动!”
内保队的橡胶棍敲打在铁栏杆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
技术主管满头大汗地向周文康汇报:“有人动了系统,还是高手。”
周文康的脸瞬间煞白,他昨晚刚交上去那份“完美”的报表,今天就出了黑客入侵,这简直是在打林经理的脸。
陈默站在周文康身后的阴影里,适时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早就料到了那点痕迹抹不干净,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指望能完全抹干净。
“周哥,”陈默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这未必是坏事。”
周文康猛地转头:“你疯了?这还要死人!”
“这是‘外部攻击’。”陈默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展开递过去。
那是一张早已伪造好的流量攻击截图,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境外IP的撞库记录——当然,这是苏晴昨晚顺手模拟生成的,“您看,这是竞争对手在搞破坏,想瘫痪咱们的业务。既然是外部攻击,那就说明内部防线没问题,更说明咱们这块肥肉被人盯上了,业务做得好才会被人搞啊。”
周文康愣住了。
短短几秒钟,他的表情从惊恐转为迟疑,最后变成了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喜。
把“内部管理漏洞”变成“外部商业竞争”,这性质可是天差地别!
前者是无能,后者是勋章。
“对……对!就是竞争对手搞的!”周文康一把抓过那张伪造截图,手都在抖,“快,按这个写报告!连夜发给总部!”
一场足以引发血腥清洗的危机,就这样被一块遮羞布轻飘飘地盖了过去。
深夜,喧嚣散尽。
陈默坐在马桶上,借着从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在那个锈迹斑斑的水管内壁,用指甲盖刻下了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字:
72小时后,启动B计划。目标:切断卫星链路。
与此同时,远处的矿山探照灯按照某种特定的频率闪烁了三下。
苏晴传回来的不仅仅是平安。
在那串复杂的灯光摩斯密码末尾,多了一行让陈默心跳骤停的编码:【定位确认:B7监舍地下二层——苏阳最后生命体征消失点】。
陈默闭上眼,能想象出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女程序员,在敲击这行代码时,指尖是如何颤抖,眼泪是如何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落。
而在园区的另一头,那个关押重刑犯的旧仓库里。
曾经不可一世的疯狗赵豹,今晚出奇地安静。
他不再撞墙,不再嘶吼。
他只是盘腿坐在满是尿骚味的稻草堆上,死死盯着铁窗外那轮惨白的月亮。
“……原来我不是最狠的那个。”
他嘴里模糊不清地念叨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死灰色的白。
那是黎明,也是死期。
清晨六点。
旧仓库那扇沉重的铁门,发出了让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