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不是光,是两道拖着长长影子的人形轮廓。
两个内保架着赵豹走了出来。
他在禁闭室关了整整四天,此时浑身散发着一股馊臭味,下巴上的胡茬像钢针一样乱炸,眼窝深陷。
但他没有像其他从里面出来的人那样腿软如泥,相反,他的脊背挺得像根标枪,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浑浊却凶狠,像是一头刚尝过血腥味的饿狼,死死地在人群中刮了一圈。
周文康站在台阶上,西装笔挺,手里还拿着那个保温杯,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虚伪:“大家都在啊,正好宣布个事。赵主管这几天身体抱恙,为了照顾老员工,经管理层研究决定,让他暂时调去后勤岗,协助一下新名单的分配工作。”
底下的人群鸦雀无声。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上面的妥协——既不想让赵豹这把疯刀子彻底断了,又得给最近人心惶惶的园区一个交代。
赵豹没说话,只是扯动嘴角,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冷笑。
他甩开扶着他的内保,脚步虚浮却执拗地走向工区调度台。
“啪”的一声,一本泛黄的文件夹被重重摔在桌面上。
他抓起一只签字笔,在那叠空白的“新人转化任务单”上,笔尖几乎划破纸张,狠狠写下了两个字:陈默。
紧接着,他弯下腰,从桌子底下的废弃箱里,掏出一组用皮筋捆着的档案袋。
那纸袋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上面积了一层灰——这是“死名单”,行话叫“千人踩”,意思是这里的号码已经被无数个盘口轮番轰炸过,早就被榨得连油渣都不剩了。
赵豹拿着这叠档案,一步步走到陈默面前。
那股馊味扑面而来,陈默没有后退,只是垂着眼皮,看着对方胸口起伏的污渍。
“给你七天,两单。”赵豹的声音像是含着沙砾,每一个字都带着阴冷的寒气,“这可是特批给你的‘优待’。要是做不到,就去矿坑底下喊魂,那里正缺填坑的。”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种名单,别说七天,就是七个月也未必能开出一单。
这是明晃晃的要命。
陈默抬起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被吓到了,伸出的手也在轻微颤抖。
他低头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档案袋,声音发紧,带着一丝求饶的意味:“赵哥……这难度……我尽力。”
赵豹满意地看着陈默这副窝囊样,眼中的刀锋才稍稍收敛,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后勤角落。
午休时间,工区里弥漫着廉价盒饭的油味。
陈默蜷缩在工位角落,看似在绝望地翻看名单,实则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他的指尖在那一行行早已失效的号码上划过,最终停在了第三个名字上。
目标:林某,归属地福建泉州。
备注栏里用红笔触目惊心地写着:“已被三家同行连拨三个月,拒接率100%,辱骂率100%。”
这是个死局?不,这是个切口。
之所以拒接,是因为被骗怕了;之所以辱骂,是因为愤怒无处宣泄。
陈默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串数字,合上档案袋,闭目养神。
夜幕降临,园区进入了最为喧嚣的“黄金工作时间”。
趁着检修广播线路的空档,陈默背着工具包,像个隐形人一样滑进了通讯中继室。
这里冷气开得很足,只有服务器指示灯在幽幽闪烁。
他熟练地找到苏晴之前留下的那个不起眼的接口,将自己的老式笔记本接了上去。
手指在键盘上轻敲,绕过主控系统的防火墙,直接劫持了一台闲置的VOIP网关设备。
他没有用常规线路,而是设置了极为复杂的延迟路由,将呼出号码伪装成了一个特定的座机号——泉州市反诈中心。
陈默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原本有些佝偻的背瞬间挺直。
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猪仔,此刻,他是“权威”。
拨号。
“嘟……嘟……嘟……”
响铃六声,在即将挂断的瞬间,通了。
“谁啊!大半夜的有病是不是!”听筒里传来一个暴躁的中年男声,背景里还有嘈杂的电视声。
陈默没有像普通业务员那样急着解释,而是停顿了一秒,瞬间切换成一种带着威严和不耐烦的官腔:“你是林建国?这里是海泉市反诈中心。我们监测到你名下的手机号,就在刚才,频繁与缅北跨境电诈团伙有数据交互。”
电话那头明显愣住了,呼吸声骤然一滞:“什……什么?不是我!我没打!”
“没打?数据会撒谎吗?”陈默的声音陡然严厉,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现在怀疑你涉嫌出租出借银行卡及通讯工具,协助境外洗钱。请你立即配合调查,说明情况!否则我们将依法冻结你名下所有银行卡和社交账户!”
“放屁!你们才是骗子!我是受害者!”那头的男人瞬间崩溃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我去年就被这种套路骗了八万!那个王八蛋就是冒充警察,说我涉案,让我转到安全账户……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再信了!你们还来搞我?!”
陈默没有挂断,他的手稳得像是在做外科手术。
他打开录音键,笔尖在纸上飞速记录着每一个关键词。
“林先生,情绪激动解决不了问题。既然你说你被骗过,那请你核实一下,上次那个冒充警察的,是不是让你下载了一个叫‘安全防护’的APP?是不是让你开了屏幕共享?”
“对!就是那个该死的软件!我一开共享钱就没了!”
“资金流向哪里了?对方当时用的什么话术让你相信的?你把细节说清楚,这正好能证明你的清白,如果你是受害者,为什么不提供线索?”
那一头的防线彻底决堤。
那个叫林建国的男人,为了洗清自己“莫须有”的嫌疑,像倒豆子一样,把当初怎么被骗、对方说了哪句话让他破防、转账到了哪个尾号的账户,甚至连骗子的口音特征都描述得一清二楚。
通话持续了整整十五分钟。
陈默挂断电话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得到的不是钱,而是比钱更值钱的东西——一个真实的受害者心理样本,以及一套经过实战验证的高效诈骗逻辑的“逆向工程”数据。
次日清晨放风,操场上的空气带着湿气。
小玲抱着一摞毛巾路过,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
陈默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叠成三角的餐巾纸团顺着裤腿滑进了他的鞋帮。
“谢……谢谢。”小玲脸色苍白,是真的虚弱,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陈默扶起她,借着拍裤腿灰尘的动作,迅速将纸团捏在手心。
回到监舍,他展开纸团。
上面是小玲观察到的林队巡逻路线变动记录:自赵豹复出后,林队每日多巡一次通讯区,而且总会在监控盲区停留三分钟抽烟。
陈默盯着那行字,眼神微动。
一个安保副队长,为什么要在赵豹回来后,频繁去通讯区这种敏感地方?
当晚,陈默再次潜入中继室。
但他这次什么都没做,只是故意在机柜后面的积灰处,留下了半枚清晰的脚印,又扔下了一根断了线的废弃耳机。
第三天清晨,林队亲自带队搜查设备间。
陈默站在队列里,余光死死盯着那扇门。
几分钟后,林队走了出来,脸色平静如水,只是手里多了一块抹布,上面沾着灰。
他没有大喊大叫,没有上报异常,甚至连那个耳机都不见了。
陈默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赌对了。
林队不是赵豹的人,甚至对赵豹这种疯狗式的管理极其反感。
他发现了有人进出,但他选择了沉默。
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沉默就是一种立场。
当晚,陈默将录音整理完毕。
他没有写成举报信,而是整理成了一份长达三页的文档,标题用加粗黑体写着:《高频受骗群体心理画像与应对策略——基于实战数据的M3反向验证模型》。
他在文末没有署名,只是在凌晨趁着没人的时候,将这份文档塞进了周文康办公室的门缝。
这一招,叫“借刀杀人”,也叫“投名状”。
两天后的晨会。
周文康容光焕发,手里挥舞着那份文档,声音激昂:“看看!都看看!这就是我要的创新!这份材料深刻揭示了目标人群的真实恐惧点——他们不怕被骗钱,他们怕的是‘被当成骗子’!这是一种全新的心理博弈!”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总部刚刚来电嘉奖,说这个‘M3模型’极具推广价值。鉴于这份报告的深度,我决定……”
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陈默身上。
“陈默,这份报告的思路跟你之前的提议不谋而合。从今天起,你正式担任‘话术顾问’,脱离一线通话岗,专门负责培训和数据分析!”
全场哗然。
赵豹站在人群后排,手里的茶杯“啪”地一声被捏碎,滚烫的茶水淋了一手。
他猛地冲出来,指着台上怒吼:“他算什么东西!那个死名单他一个都没开出来!凭什么……”
“凭他动了脑子,而你只会像条疯狗一样乱咬。”
说话的不是周文康,而是站在一旁的林队。
林队面无表情,一挥手,两个内保立刻上前架住了赵豹。
“赵主管情绪失控,扰乱会场秩序,带下去冷静一下。”林队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寒意。
赵豹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队,又看看台上默许这一切的周文康,最后死死盯着那个换上了银边工牌、一脸“惶恐”的陈默。
他终于意识到,这园区的天,变了。
深夜,工位区只剩下服务器风扇的嗡嗡声。
陈默独自坐在崭新的独立办公桌前,翻开那本用来伪装的工作日记。
他在今天的日期下写了一行字:“他们用谎言掠夺,我用真相猎食——而最锋利的刀,就是让恶人自己相信,他们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
随后,他从无线鼠标的电池仓里抠出一张微型SD卡,插入读卡器。
屏幕上进度条飞快走动,他将这几天收集到的所有“受害者证词”、“反向通话记录”以及刚才周文康让他整理的核心话术库,全部打包加密,命名为【证据包1】。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去了厕所。
在那个满是锈迹的水管后面,他用指甲盖刻下了新的摩斯密码:
B7监舍下方结构图请求支援——苏阳的位置已锁定。
救人,必须从内部爆破开始。
与此同时,在数公里外的矿洞深处。
苏晴躲在黑暗的岩缝里,盯着远处矿灯闪烁的频率,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
她在满是煤灰的地上,缓缓敲击出一行回应:
【准备就绪,等你一声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