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北的雨季要来了，空气湿得像刚从水牢里捞出来的抹布，捂在口鼻上让人喘不过气。
园区的中央空调坏了半个月，后勤一直拖着没修。
陈默扯了扯领口，衬衫早就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后背上。
他手里攥着那个用了半年的保温杯，里面的水早凉透了，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抿了一口，铁锈味混着劣质茶叶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胃部一阵抽搐。
“陈老师，这版的‘杀猪盘’话术，您看还得怎么改？”
旁边的小组长凑过来，满脸堆笑，递上一根烟。
陈默没接，指关节在桌面上那叠打印纸上敲了两下。
“把开头那句‘你好’删了。现在谁还这么打招呼？改成‘昨天那只猫找到了吗’，或者‘李姐让我把合同发你’。要让人第一反应是想不起你是谁，而不是想挂电话。”
小组长恍然大悟，抱着文件走了。
陈默低头，目光扫过桌角。
那里压着一张不起眼的废纸，上面用铅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这是陈姐给的信号。
他起身，抓起保温杯晃了晃，像是要去接水，脚下却转了个弯，走向了楼梯间的杂物堆放处。
那里没监控，是个死角。
陈姐正蹲在地上假装整理废弃的纸箱，听见脚步声，她整个人明显抖了一下，手里的美工刀差点划到手指。
她没回头，只是把一个压扁的快递盒往陈默脚边踢了踢。
“最新的……都在里面。”陈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常年吸烟的沙哑，“赵豹那帮人今早刚转的一笔大钱，走的地下钱庄，说是为了防老K查账。”
陈默没动那个盒子，只是用脚尖轻轻抵住，“你也知道，这东西如果要是假的，你儿子那边……”
“不敢！绝对不敢！”陈姐猛地转过头，眼眶深陷，颧骨高耸，那张脸因为过度的恐惧和期盼扭曲得有些狰狞，“只要你能把他捞出来……哪怕只是一条腿，我也认。”
陈默看着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其实陈姐的儿子早在三个月前就被那帮人玩死了，埋在后山的橡胶林里。
但这事不能说。
人要是没了念想，就成了废铁，不再是好用的工具。
“放心。”陈默蹲下身，捡起那个快递盒，随手撕开，把里面夹着的一张皱巴巴的统计表塞进鞋底的夹层，“只要赵豹倒了，你儿子就能回家。”
陈姐死死盯着他的鞋，像是盯着救命稻草，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去拆那些根本不需要拆的纸箱。
陈默转身离开，路过走廊时，顺手把那快递盒扔进了垃圾桶。
还得去一趟后山。
后山是园区最臭的地方，因为焚化炉在那。
老孙住在一个铁皮搭的棚子里，紧挨着那根冒着黑烟的烟囱。
陈默到的时候，老孙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用金色的锡箔纸折着什么东西。
旁边放着一碗发馊的稀饭，落了几只苍蝇。
“这玩意儿晦气。”陈默踢了踢旁边的一堆煤渣。
老孙没理他，粗糙的大手灵巧地翻折着锡箔纸，最后折出一只颤巍巍的纸鹤。
他把纸鹤放在手心，冲着它吹了口气，然后随手扔进了前面轰隆作响的炉膛。
火舌一卷，金色的纸鹤瞬间化为灰烬，随着黑烟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路通了。”老孙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下面那条排污渠，平时只有我有钥匙。昨晚下了雨，水位涨了点，能冲掉气味。狗闻不着。”
他从身后那堆煤渣里扒拉出一个沾满油污的编织袋，扔给陈默。
“三套衣服。一套送外卖的黄马甲，一套当地农民的旧衣裳，还有一套……是以前那帮猪仔穿剩下的工装，我也没洗，味儿大，正好掩得住生人味。”
陈默接过袋子，不算重，但他拎着却觉得手心发沉。
“谢了。”
“甭客气。”老孙重新拿起一张锡箔纸，“我也不是图你那个什么狗屁自由。我就想看着这炉子熄火。烧了这么多人，我也想烧烧这帮活阎王。”
陈默没接话。他看了一眼那高耸的烟囱，转身往回走。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盟友，不过是恨意把大家捆在了一起。
老孙恨这个吞人的炉子，陈姐恨拐走儿子的赵豹，而他陈默，恨的是自己还要在这里演戏。
回到主楼，空气里的冷气似乎恢复了一点，但那种压抑感却更重了。
广播系统所在的机房在三楼尽头。
陈默推门进去的时候，苏晴正盘腿坐在地上，那台贴满哆啦A梦贴纸的笔记本电脑架在膝盖上，屏幕上的代码像瀑布一样疯狂刷新。
她头发乱得像鸡窝，鼻尖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嘴里咬着一根断了一半的棒棒糖棍。
“快了。”苏晴头也没抬，手指敲击键盘的速度快得让人眼花，“老K的防火墙比我想象的要烂，全是补丁。但我得把这东西藏好，藏在他们每天喊口号的那个早间广播程序里。”
陈默靠在门边，透过门缝盯着走廊外巡逻的守卫。
“藏深点。”他说，“要那种一碰就炸，还要炸得漫天开花的效果。”
“废话，这叫逻辑炸弹。”苏晴终于敲下回车键，屏幕上的代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普通的音频播放界面。
她长出了一口气，把嘴里的糖棍吐进垃圾桶，“只要明天早上八点，那个领操员一按播放键，赵豹的那些黑账、洗钱记录，就会直接把整个园区的内网撑爆，甚至还会顺着网线爬到他们那几个海外中转服务器上。”
她抬起头，眼神里透着一股平日里没有的狠劲，“到时候，不仅仅是这里，连金三角那几个接头的下家都得乱套。”
陈默看着她，突然笑了笑。
这姑娘刚来的时候，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现在倒学会给别人挖坟了。
环境真是最好的老师。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紧接着是老K那经过变声器处理的、沙哑难听的声音，通过广播在整个楼层炸响。
“所有人！立刻停止手头工作！立刻！所有人到大厅集合！”
苏晴猛地合上电脑，脸色瞬间煞白，“被发现了？”
陈默迅速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T恤传过去，“别慌。如果是发现了，来的就是子弹，不是广播。”
他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杂乱，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催促声。
“看来是老K又发疯了。”陈默眯起眼睛，脑海中迅速闪过这几天老K的状态——暴躁、疑神疑鬼、频繁摔东西。
两人随着人流来到大厅。
几百号人像牲口一样挤在一起，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装守卫。
老K站在二楼的栏杆边，手里抓着一个黑色的项圈，眼球充血，看起来像是一头被逼急了的疯狗。
“从今天起……”老K挥舞着手里的项圈，“所有人，必须戴上这个！这是语音抑制项圈！只要检测到特定的敏感词，或者音量超过分贝，直接放电！”
底下的人群一阵骚动，又迅速被枪托砸下去的闷响镇压。
苏晴在人群里死死抓着陈默的衣角，指尖发白。
陈默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项圈，心里却像是有一块巨石落了地。
他之前还在担心，如果明天内乱开始，这帮猪仔要是太早开始尖叫、暴动，会打乱撤离的节奏。
现在好了，老K亲手给所有人上了嚼子。
人在极度恐惧且无法发声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最原始的、不顾一切的破坏力。
“你看，”陈默微微侧头，嘴唇几乎不动，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他比我想的还要配合。这下，连指挥撤离的哨子都省了。”
老K在上面咆哮，唾沫横飞。
陈默低下头，看着脚下那块污渍斑斑的地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这局棋，终于下到了第56手。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执棋者，殊不知，连那飞过焚化炉的纸鹤，都在等着风起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