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全是燥热的湿气,空调外机嗡嗡作响,混杂着那股永远散不去的馊饭味。
陈默坐在食堂角落,面前的不锈钢盘子里盛着两坨糊状物,那是今天的晚饭。
他拿勺子拨弄了一下,没胃口。
园区新装的“蜂巢”监听系统简直是个精神污染源。
每隔三米就是一个拾音器,红灯像某种昆虫的眼睛,一闪一闪。
老K这回是疯了,因为上次有人想用摩斯密码敲暖气管传消息,现在连敲击声都会触发警报。
这饭吃不下去了。
陈默放下勺子,勺柄磕在盘沿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几个正在低头扒饭的新猪仔吓得一哆嗦,眼神惊恐地往四周瞟。
陈默没理会,他盯着那勺子上的油渍发呆。
脑子里像是有根弦绷到了极限,正在发出即将断裂的哀鸣。
那是昨天下午刚收到的消息。
他在境外的接头人,那个总是用加密邮件发风景照的私家侦探,被捕了。
这意味着之前铺设的一条最稳的线彻底断了。
更糟糕的是,苏晴就在旁边,她看到了那封最后传回来的乱码邮件。
那是系统被反向追踪的标志。
陈默起身,端起餐盘走向回收处。
路过落地窗时,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衬衫领口敞开两颗扣子,眼下两团乌青,看起来就像个被业绩压力逼疯的中层管理。
这副皮囊很好,足够疲惫,也足够真实。
穿过两条走廊,那是技术部的宿舍区。
门虚掩着。
陈默推门进去,屋里没开灯,只有服务器机柜幽蓝的指示灯在闪。
苏晴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像只受惊的猫。
她面前摆着那台笔记本电脑,屏幕黑着。
从昨天到现在,她连一滴水都没喝。
陈默没说话,把从食堂顺来的一瓶矿泉水放在她脚边的地板上。
塑料瓶触地,声音沉闷。
苏晴没抬头,肩膀却剧烈抖了一下。
“没电了。”
陈默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他指的不是电脑,是人。
苏晴终于动了动,她慢慢抬起头,头发乱糟糟地遮住半张脸,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着精光的眼睛此刻全是浑浊的血丝。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嘶哑的气流声,像是想解释,又像是想道歉。
那是“幽灵协议”反噬的结果。
她写的代码本来是用来保护通道的,结果成了对方顺藤摸瓜的绳索。
陈默没让她说出来。
在这间屋子里,哪怕是呼吸声重一点,可能都会被老K的系统标记为异常波段。
他蹲下身,视线与苏晴平齐。
没有安慰,没有责备。
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那种廉价的薄荷糖,剥开糖纸。
糖纸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陈默把糖递过去,苏晴没接。
他直接塞进自己嘴里,嘎嘣一声咬碎。
薄荷味冲上脑门,稍微压住了那股烦躁。
陈默站起来,用鞋尖轻轻踢了踢那瓶水,然后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的手指在门框上有节奏地敲了两下。
不是摩斯密码。就是单纯的随手两下。
如果不动起来,人就真废了。
出了宿舍楼,陈默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拐向了园区的后勤通道。
这条路通往焚化炉。
越往里走,那股焦糊味就越重。
那是烧废纸、塑料,偶尔还有某些说不清道义的东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老孙正佝偻着背,拿着一把长柄铁铲,往炉膛里送东西。
火光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左眼是个黑窟窿,在那场丛林战里留下的纪念。
他没穿那身蓝色的工装,只套了件发黄的背心,胳膊上的肌肉松弛却依然挂着劲。
陈默还是第一次正式把这个名字和这张脸对上号。
以前只看过他在花名册上的记录——孙德胜,52岁,无亲无属,烂赌鬼,为了躲债躲进这个地狱。
陈默靠在门口的红砖墙上,没进去。
老孙也没回头,铲子在炉膛里搅动,火星子噼里啪啦往外溅。
“今儿烧得有点多。”老孙的声音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废纸多了,秘密就少了。”陈默随口接了一句。
这还是那天他在食堂听老孙抱怨过的原话。
老孙手里的铲子顿了半秒,接着又铲了一锹灰。
这半秒就够了。
陈默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那是特供的那种,园区里只有主管级别才配发。
他抽出一根,没点,两根手指夹着,轻轻弹了弹烟灰——尽管上面根本没有灰。
动作很轻浮,很符合他现在“话术顾问”的身份。
这包烟里,夹层的锡纸上刻着字。
用指甲盖硬划出来的,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看见。
那是新的联络频段,不需要网络,是最原始的无线电频率。
陈默把烟盒随手往旁边的废料堆上一扔。
“这烟劲儿太冲,抽不惯。老孙,你拿去抽。”
老孙没吭声,也没看那烟盒一眼,继续铲灰。
陈默也没指望他现在就去捡。
这老头比狐狸还精,要是现在弯腰,监控室里盯着这块的人立马就会把画面放大。
这时候,走廊另一头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扫地的大姐,小娟。
她手里拿着那种最老式的竹扫把,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灰尘。
她是个哑巴,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据说是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
但陈默知道,这姑娘对震动特别敏感。
老孙铲灰的节奏变了。
铲子撞击炉壁。当。当当。
声音混在燃烧的呼呼声里,根本听不出来异常。
小娟扫地的动作没停,但她的脚尖在地上蹭了一下,原本直线扫过去的灰尘,被她扫成了一个微妙的弧度,正好盖住了那个扔在废料堆旁边的烟盒。
陈默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老K那个所谓的“蜂巢”,能听懂世界上几百种语言,能分析最细微的语调变化,能识别最复杂的加密通话。
但它听不懂锄头撞击炉壁的震动,听不懂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在这个充满高科技监控的铁桶里,最原始的方式,反而是最致命的漏洞。
“陈顾问,好雅兴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陈默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但夹烟的手指连抖都没抖。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副疲惫又不耐烦的表情切换得天衣无缝。
老K站在阴影里,手里拿着个平板,屏幕的光映得他那张脸惨白。
他没看陈默,也没看老孙,而是盯着那个还在燃烧的炉膛。
“听说最近业务压力大,陈顾问都跑到这儿来散心了?”老K往前走了一步,皮鞋底踩在水泥地上,没有声音。
这家伙走路从来没声。
陈默把手里那根没点的烟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那帮猪仔写的剧本简直是狗屎,全是敏感词。再不改改,下个月业绩还得跌。闻闻这烧焦味,醒醒脑子。”
这理由无懈可击。在园区,为了业绩发疯太正常了。
老K终于抬眼看了看陈默,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陈默嘴角那根烟上。
“少抽点,好嗓子是本钱。”
老K说完,转身走了。
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拐角,陈默才把嘴里的烟拿下来。
烟蒂已经被咬扁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
老孙还在铲灰,动作机械又麻木。
小娟已经扫到了走廊尽头,那个烟盒不见了,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纸鹤烧了,灰还在。
陈默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转身往回走。
既然技术路走不通,那就用人把这条路铺出来。
哪怕是用尸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