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雾气像裹尸布一样罩在后山。
老孙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开炉,而是蹲在炉门口抽旱烟,脚边是一个黑色的裹尸袋。
陈默到的时候,老孙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没说话,只是伸手拉开了拉链。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那一瞬间,陈默的胃里还是翻涌起一股酸水。
那张脸已经烂得像个摔在地上的烂番茄,根本看不出人形。
只有左手死死攥成拳头,僵硬得像石头。
陈默蹲下身,费了点劲才掰开那几根手指。
掌心里是一枚带血的一元硬币。
这是小董。
三天前这小子还缩在宿舍角落,偷偷问陈默:“陈哥,要是能回去,这一块钱能坐公交车到我家门口吗?”
陈默盯着那枚硬币,上面的国徽被血糊了一半。
他把硬币在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衬衫上蹭了蹭,直到金属的光泽重新露出来。
“昨晚黄毛喝多了,说这小子偷藏私房钱,活活打死的。”老孙的声音很哑,听不出悲喜,“就为了这一块钱。”
陈默没出声,只是把硬币揣进兜里,那种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大腿,像烙铁一样烫。
去他妈的韬光养晦。
在这个把人命当消耗品的地方,忍让换不来和平,只能换来裹尸袋。
“老孙,先别烧。”陈默站起身,眼神比清晨的雾还冷,“留着他,今晚有用。”
早饭时间的食堂,空气里弥漫着陈米粥和咸菜发酵的味道。
黄毛正把两条腿架在餐桌上,唾沫横飞地跟几个马仔吹牛逼:“昨天那个新来的,骨头真他妈硬,老子手都打疼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这帮猪仔还以为这是托儿所呢!”
周围埋头吃饭的猪仔们把头埋得更低了,勺子碰到碗壁都不敢发出声音。
苏晴端着餐盘,混在排队的人群里。
她今天特意把黑眼圈留着,看起来像个被榨干了精力的行尸走肉。
轮到她打饭时,她看似无意地撞了一下前面那个负责分发物资的大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恐:“刘姨,听说昨晚那事儿……不是因为藏钱。”
刘姨手里的勺子一顿,耳朵竖了起来。
“我听技术部的人说,那小子好像看到了黄毛哥偷改账目,吞了公司的货款……”苏晴说完这句,立刻闭嘴,端着那一盘猪食匆匆找个角落坐下。
流言这东西,就像病毒。
不到十分钟,整个食堂的气氛变了。
猪仔们看向黄毛的眼神里,除了恐惧,多了一丝幸灾乐祸。
而那几个跟着黄毛混的马仔,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吞公司货款可是死罪,要是被牵连……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不需要浇水,它自己会喝血长大。
上午十点,陈默敲响了老K办公室的门。
他没提杀人,也没提正义,而是把一份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放在了那张红木大桌上。
标题赫然写着:《关于园区劳动力资产非正常损耗的风险评估报告》。
老K正拿着指甲刀修剪手指,眼皮都没抬:“陈大公关,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K总,数据很难看。”陈默指了指报表上的红线,“上个月因为‘非业务过失’导致的减员已经超过了15%。昨晚那个被打死的,是刚培训好的熟手,还没产出业绩就报废了。如果按市场招募成本算,这一拳下去,咱们亏了三万块。”
老K修指甲的手停住了。
陈默继续输出,语气冷静得像是在谈论报废一台电脑:“杀鸡儆猴我懂,但现在的风气是,还没等鸡下蛋,鸡就被厨子杀了助兴。底层现在人心惶惶,不仅怕完不成业绩被打,还怕没理由地被打死。这种情绪下,诈骗成功率下降了8个点。”
他顿了顿,抛出了杀手锏:“黄毛这种行为,是在破坏您的生产工具。K总,您是生意人,不是屠夫。”
老K终于放下了指甲刀,拿起那份报告扫了两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整顿。”陈默吐出两个字,“而且要在这个圈子里,立个规矩。让大家知道,只要听话干活,命是保得住的。”
老K盯着陈默看了足足五秒,突然笑了,把报告扔回桌上:“行,你去办。但别把动静搞太大,我只要业绩,不想看血流成河。”
“明白。”
陈默拿着那份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尚方宝剑”走出了办公室。
刚转过走廊拐角,就迎面撞上了叼着烟的黄毛。
“哟,这不是陈大红人吗?”黄毛故意没让路,一口烟雾喷在陈默脸上,伸手拍了拍陈默的脸颊,“怎么着,又去给老板舔鞋了?”
烟灰落在了陈默干净的白衬衫上。
陈默没躲,只是平静地抬手,轻轻弹掉那点烟灰,嘴角勾起一个标准的职场假笑。
“黄毛哥,气色不错。”陈默的声音温和得让人发毛,“今晚十二点,锅炉房有个会,K总让我通知你必须到。有场好戏,专门为你排的。”
黄毛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锅炉房?怎么,请老子洗桑拿啊?行啊,老子一定去捧场!”
陈默没再理会身后的哄笑,转身走向了园区最偏僻的角落——废弃仓库。
这里被临时改成了重病号的隔离区,里面躺着几个等着自生自灭的“废料”。
一股腐烂和排泄物混合的恶臭扑面而来。
陈默跨过几个躺在地上哼哼的人,径直走到最里面的角落。
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头正对着墙壁,嘴里念念有词:“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证据不足……发回重审……”
这是老陈,曾经是国内某地级市的刑庭法官,因为赌博欠债被骗到这里,精神早就崩了。
陈默蹲在他面前,挡住了透过窗缝射进来的那道光。
老陈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往后缩:“别打我……我有业绩……我能背法条……”
陈默没说话,只是伸手,掌心摊开。
那枚带血的一元硬币,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老陈的目光在触碰到那枚硬币上的国徽时,整个人突然僵住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那双满是污垢和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金属,就像触碰某种神圣的图腾。
“这里没有法庭,也没有法律。”陈默把硬币塞进老陈手里,用力握紧他的拳头,低声说道,“但今晚,这里需要一位法官。”
老陈呆呆地看着陈默,那双原本死灰一样的眼睛里,突然燃起了一簇极其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火苗。
“法……官?”
“对。”陈默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没带法槌,这枚硬币借你用一次。洗干净脸,今晚有大案子要审。”
走出仓库时,天已经快黑了。
远处的锅炉房大烟囱像一根黑色的手指,戳向阴沉的天空。
那里,老孙大概已经按照吩咐,把那些废弃的煤渣堆成了一排排阶梯状的“听众席”。
舞台搭好了,演员也快就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