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锅炉房里,空气中漂浮着足以呛死人的煤灰味。
陈默站在门口,旁边放着一个原本用来装泔水的红塑料桶,现在里面盛着半桶从消防管接出来的浑水。
“洗手。”陈默的声音不大,但在这个回声空旷的空间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硬度。
排队的猪仔们面面相觑。
在这里,水比命贵,这半桶水如果用来喝,够两三个人活三天。
第一个人犹豫着伸出手,那是技术部的老张,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他把手浸进冷水里,哆嗦了一下,用力搓了搓。
黑水顺着指缝流下来,露出了原本皮肤的颜色。
洗完手,陈默指了指他的衣领:“翻好,扣子扣上。”
老张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整理那件已经发馊的POLO衫。
当他挺直腰板走向那一排由煤渣堆成的“听众席”时,脚步竟然不像平时那么拖沓了。
陈默看着这一幕,眼神平静。
在这个把人当牲口圈养的地方,想让人像人一样思考,就得先让他们像人一样站着。
这不仅是仪式,这是心理锚点。
十几分钟后,原本乱糟糟的锅炉房变得鸦雀无声。
五十多个人整整齐齐坐在煤渣堆上,尽管衣服破烂,但每个人的脊背都挺得笔直,像是在等待某种神圣的降临。
“砰!”
铁门被一脚踹开,锈铁皮撞在墙上,震落了一层灰。
“陈默!你他妈搞什么飞机?”黄毛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心腹,手里提着橡胶棍,“说好的赔罪酒呢?这一屋子死气沉沉的,给谁出殡啊?”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屋里的布局,身后的铁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
黄毛猛地回头,看见刀疤刘正靠在门栓上,手里把玩着一把折叠刀,脸上挂着那种看死人的笑。
“操,姓刘的,你阴我?”黄毛骂了一句,伸手就要去摸腰后的西瓜刀。
“滋——”
一阵电流声刺破空气。
锅炉房中央,一台看起来随时会报废的老式投影仪亮了。
那是在垃圾堆里刨出来的,镜头裂了一半,投在斑驳墙面上的光影有些扭曲。
黄毛被强光晃了眼,下意识抬手去挡。
墙上出现的不是电影,是一段监控录像。
画面虽然模糊,但能清楚地看到黄毛正蹲在财务室的保险柜前,熟练地把一沓红钞票塞进自己的内裤里。
画面一转,又是他躲在楼梯间,偷听内保队长打电话,并拿着小本子记录的猥琐背影。
黄毛的脸色瞬间比墙灰还白。
在园区,杀猪仔是业绩,偷公司的钱是找死,而偷听上级那是会被活埋的。
“关了!给我关了!”黄毛吼着冲向投影仪,却发现周围的气氛不对劲。
那两个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心腹,脚底像抹了油一样,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和他这个“瘟神”的距离。
“被告人,站好。”
声音是从那堆煤渣最高处传来的。
老陈坐在几块砖头垒起的高台上,身上那件破西装竟然被他抚平了褶皱。
他手里攥着一根烧剩的木炭,在身后的黑墙上,笔力苍劲地写下了两个字——公正。
“我是来喝酒的,不是来听你们这群废料……”
“证人入列。”陈默打断了黄毛的叫嚣,甚至没看他一眼,只是冲着角落点了点头。
阿珍走了出来。
这个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前幼儿园园长,此刻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素描本。
她走到光柱下,因为紧张,牙齿在打架,但当她翻开本子的那一刻,某种属于母亲的本能压过了恐惧。
“四月五号,大雨。”阿珍的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小董因为发烧没完成业绩,被黄毛拖进厕所。本子上画笑脸是因为……因为我怕被查房的看见。这一页,三个笑脸,代表打了三棍子。”
她翻过一页,密密麻麻全是笑脸,看得人头皮发麻。
“四月十二号,小董求饶,说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黄毛说,打电话可以,一根手指头换一分钟。”
听众席上的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那不是恐惧,是愤怒在血管里烧开的声音。
黄毛慌了。
他感觉到了,这帮平日里任他宰割的绵羊,现在眼神里有了狼味。
“放屁!都是假的!”黄毛挥舞着橡胶棍,指着那一排排坐着的人,“你们想造反?啊?老K知道吗?信不信我现在就叫内保队把你们全突突了!”
“老K当然知道。”
陈默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纸张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下面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刺眼——那是老K的亲笔签名。
这其实是一张老K半年前随手签废的请假条,上面的内容早被陈默折进了背面,只露出那个极具威慑力的名字。
陈默两根手指夹着那张纸,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关于你私吞公款、倒卖公司物资的调查令。老K说了,你是坏账,坏账就要核销。之所以没让内保队动手,是因为老板觉得,脏了他的地毯。”
其实这逻辑全是漏洞,但在这种高压封闭的环境下,恐惧会填补所有的逻辑断层。
黄毛看着那个签名,腿肚子一软,“咣当”一声,手里的橡胶棍掉在地上。
他那两个心腹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彻底退到了人群边缘,生怕沾上一星半点的晦气。
就在这时,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陈默的余光扫过门缝下的阴影。
那影子在门口徘徊了几秒,似乎在听里面的动静。
那是今晚值班的巡逻队长,手里肯定拎着真家伙。
如果是以前,这扇门早就被踹开了。
但此时,听着里面阿珍一桩桩一件件的控诉,听着老陈用木炭在墙上书写罪状的沙沙声,那道影子最终没有动。
在这个混乱无序的地狱里,哪怕是恶鬼,潜意识里也渴望着一种叫“规矩”的东西。
只要这规矩看起来足够像那么回事。
影子移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默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手心里全是冷汗。这一局,赌赢了。
“证据固定完毕。”老陈手里的木炭断了一截,他随手扔掉,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精光四射,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审判庭,“进入质证阶段。还有谁要补充?”
人群里一阵骚动。
一个一直缩在阴影里的瘦小身影慢慢站了起来。
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陈默看着他,微微侧身让出了一条路。
重头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