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的天台铺着一层厚厚的防水沥青,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发软,踩上去像是踩在快融化的巧克力上,粘鞋底。
这里是园区的禁地,只有基站维护工能上来。
陈默蹲在巨大的空调外机阴影里,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假装在拧一颗已经滑丝的螺丝。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流进衣领,蛰得皮肤发痒。
离他三米远的地方,阿海正跪在地上修一根馈线。
这个三十八岁的男人看起来像五十八岁。
背佝偻着,皮肤像是风干的橘子皮。
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那是半年前因为私藏手机被剁掉的。
从那以后,阿海就成了哑巴。
不是生理上的,是被吓的。
他干活,吃饭,睡觉,哪怕被管事的踹两脚,也不吭一声。
但在陈默眼里,这人是整个园区最喧闹的信息源。
阿海手里的电烙铁滋滋作响,一股松香的味道飘过来,盖过了沥青的臭味。
“那东西能用吗?”陈默没回头,依然盯着那个滑丝的螺丝,声音被外机轰隆隆的风扇声搅碎,只有阿海能听见。
阿海的手顿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只残缺的手,从工具箱的夹层里摸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绿色电路板。
那是一块是从废弃的对讲机里拆下来的晶振元件,被他焊接到了一块收音机的板子上。
阿海把板子在手里晃了晃,又指了指远处的群山。
那是短波的方向。
不需要互联网,不需要光纤,只要频率对上,在这个被高科技严防死守的电诈园区里,最原始的模拟信号反而成了漏网之鱼。
陈默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反手扔过去。
烟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阿海的工具箱里。
阿海没捡烟。
他抓起那块电路板,塞进了旁边一个废弃的易拉罐里,然后把易拉罐踢到了天台边缘的排水沟旁。
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死角,看起来就是一堆没人清理的垃圾。
做完这一切,阿海才捡起烟,夹在耳朵上,依然没有看陈默一眼,继续低头焊接那根并没有断的馈线。
交易完成。
陈默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在这个满是谎言的地方,两个如果不说话的人达成了某种默契,那通常意味着他们要干一件要把天捅破的大事。
回到办公区,冷气开得太足,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气氛比外面的太阳还要毒辣。
老K站在大厅中央,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名单,那张总是毫无血色的脸上此时泛着一种病态的潮红。
“查。”老K的声音尖细,像是金属划过玻璃,“所有管理层的个人账户,所有私下里的资金往来,哪怕是一块钱的红包,我也要看到源头。”
几个安保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各个主管的工位。
魏沉舟坐在自己的真皮老板椅上,手里的紫砂壶都在抖。
虽然名义上他还是这里的二把手,但自从“语言瘟疫”导致系统瘫痪后,老K就像是一条疯狗,逮谁咬谁。
就在刚才,那个叫虎哥的打手,竟然当众翻了魏沉舟的抽屉。
“这算什么?”魏沉舟把紫砂壶重重地磕在桌子上,茶水溅了一桌子,“我跟了集团五年!我也要查?”
老K转过身,那双阴毒的眼睛隔着厚厚的镜片盯着魏沉舟。
“魏总,系统日志显示,昨天那个病毒指令进入核心层的时候,只有你的权限密钥是开启状态。”老K走到魏沉舟面前,俯下身,两人的脸只隔了不到十公分,“你要是不心虚,怕什么查?”
魏沉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站起来,刚要发作,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陈默。
陈默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人畜无害的微笑。
“魏总,消消气。”陈默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安抚性的节奏,“K总也是为了园区的安全。既然要查,那咱们就大大方方地查。身正不怕影子斜,您说是吧?”
魏沉舟扭头瞪着陈默,眼神里写满了“你是不是疯了”。
陈默的手指在魏沉舟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
那是一个暗示。
魏沉舟愣了一瞬,那股即将爆发的怒火硬生生被他憋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冷笑了一声:“行,查。要是查不出什么,老K,这事没完。”
老K冷哼一声,转身走回监控室。
陈默把文件夹放在魏沉舟桌上,顺势弯下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魏总,他查不出来的。苏晴刚才在后台做了个镜像,他看到的账本,是我们想让他看到的那个。”
魏沉舟的手猛地抓紧了扶手,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陈默。
“但是……”陈默话锋一转,眉头微微皱起,露出一丝为难,“他虽然查不出账目问题,但他正在查您的‘私人关系网’。”
“什么意思?”魏沉舟的声音有些紧。
“那个维护工,阿海。”陈默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窗外,“老K的人刚才去翻了他的宿舍。虽然没找到东西,但我听说,老K怀疑那是您私下养的‘信鸽’。”
魏沉舟的瞳孔缩了一下。
阿海确实是他当初保下来的人。
那时候阿海被剁了手,本来要被扔进山里喂狗,是魏沉舟看他技术好,留了一条命修设备。
这事儿全园区都知道。
“他想把帽子扣我头上?”魏沉舟咬着牙,腮帮子鼓起一块硬肉。
“如果是单纯的怀疑还好。”陈默直起腰,重新恢复了那种客气的下属姿态,声音却像冰锥一样扎进魏沉舟的耳朵,“怕就怕,老K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能背锅的人。系统瘫痪这么大的损失,总得有人向上面的老板交代。”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魏沉舟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
在这里,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借口。
老K是搞技术的,是现在老板眼里的红人。
而他魏沉舟,是旧时代的遗老,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那个。
如果是二选一,死的肯定是他。
魏沉舟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节奏越来越快,那是极度焦虑的表现。
陈默看着这一幕,心里那个无形的计时器开始倒数。
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了,现在需要一点水。
“苏晴。”陈默转身,走向旁边的工位。
苏晴正戴着耳机,假装在调试代码。
看到陈默过来,她甚至没有摘耳机,只是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了一行代码。
屏幕上,一个不起眼的弹窗一闪而过。
那是刚才那个“清洗名单”的伪造日志。
几秒钟后,监控室里传来了老K的一声怒吼:“这他妈是什么?!”
玻璃房的门被撞开,老K手里挥舞着一张纸冲了出来,直奔魏沉舟。
“魏沉舟!解释一下,为什么上个月有一笔五万美金的款项,是从你的备用金账户流向了这个维护工的医疗卡上的?”
大厅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魏沉舟懵了。
他确实给过阿海一点钱治手,但那是现金,绝不可能走公账,更不可能是五万美金!
他猛地看向陈默。
陈默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知所措”,仿佛对此毫不知情。
但魏沉舟看到了。
在那个瞬间,陈默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
那不是笑,那是猎人看着猎物落网时的那种冰冷的满足。
“这是栽赃!”魏沉舟吼道,他想站起来,但两个安保已经按住了他的肩膀。
“带走!”老K根本不听解释,这笔“凭空出现”的转账记录,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刀,“把他关进一号水牢,让他清醒清醒!”
魏沉舟被拖走了。
他的皮鞋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吱吱声,嘴里的咒骂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老K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陈默身上。
“你。”老K指着陈默,“你是搞公关的,最会编瞎话。你去审他,我要在今晚之前拿到他的口供。”
这是一个测试。
也是一张投名状。
陈默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挡住了他的眼神。
“好的,K总。”陈默微微欠身,语气恭顺得像一条刚换了主人的狗,“只要他开了口,这事儿就能画上句号了。”
他转过身,走向那个关押魏沉舟的方向。
路过苏晴身边时,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过。
苏晴没有抬头,但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那笔“五万美金”的记录,是她五分钟前刚插进去的。
而那个叫阿海的哑巴,此刻大概正在天台上,默默地听着那些来自外界的、代表着自由的电波噪音。
沉默的人,往往手里握着最大的声音。
陈默推开通往水牢的铁门,霉味扑面而来。
他要去见魏沉舟了。
这时候的魏沉舟,应该已经做好了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准备。
而陈默,就是那个来收货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