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的夜,黑得像被打翻的墨水瓶,粘稠湿冷,还带着股烂叶子发酵的酸臭味。
那支五人小队走得很急。
担架上盖着块白布,上面泼墨似的染着大片暗红,在手电筒那点惨白的光柱下,晃得人心慌。
小七吊在队尾,那个看着就沉甸甸的医疗包把她肩膀勒出了深痕。
她走一步喘三口,每一步都踏在枯枝上,“咔嚓”声在死寂的林子里脆得像爆竹。
这演技,稍微用点力过猛。但对于急着闻味儿的狗来说,刚刚好。
几百米开外的密林深处,老狗扶了扶左耳里那只老旧的助听器。
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混着枯枝断裂的脆响,听在他耳朵里简直比交响乐还悦耳。
“这就急着跑路了?”老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被烟油熏黄的牙,那只独眼里闪烁着野兽看见瘸腿羚羊时的那种贪婪,“会咬人的羊,终于露尾巴了。”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三个“猎犬”成员像影子一样散开。
此刻,陈默正趴在那个高坡上,整个人几乎和身下的烂泥融为一体。
手中的望远镜还是从黑市淘来的老古董,镜头边缘带着一圈霉斑,但并不妨碍他把山下的动静尽收眼底。
“来了。”陈默嚼着半截草根,声音轻得像是风吹过树梢。
镜头里,那三人组行进速度极快,一看就是练家子。
唯独右侧那个年轻点的,步子总是慢半拍,眼睛不住地往脚下瞟。
大柱的情报没水。
那是刚补进来的新兵蛋子,上次出任务被阔剑地雷炸飞了半个屁股的战友就在他旁边,落下了毛病——怕雷。
“阿木。”陈默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地面,“请君入瓮。”
旁边草丛里的一撮枯草动了动。
阿木嘴里衔着片树叶,吹出了一声极轻的夜枭啼鸣。
那声音在空荡的山谷里甚至没激起回音,却像是某种诡异的信号。
就在那个新兵蛋子脚边不到两米的地方,一串空罐头盒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到了,“哗啦”一阵乱响。
这动静在紧绷的神经上狠狠弹了一下。
那个新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右侧猛扑,动作标准得能进教科书——可惜,扑错了方向。
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间,脚尖勾到了一根极细的鱼线。
崩——
那是一根涂了黑漆的绊绳,连着的不是雷,而是一张巨大的、弹力十足的藤网,上面挂满了带刺的荆棘条。
虽没炸,但这种未知带来的恐惧比死更折磨人。
新兵怪叫一声,整个人像只受惊的鹌鹑缩成一团。
“废物!”前面的猎犬队长回头低骂一句,刚想上去踹人,一直没说话的老狗突然抬起了手。
这老东西停住了。
他眯起那只独眼,目光像是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在那副正在远去的担架上。
“不对。”
老狗皱起眉头,鼻翼疯狂耸动。
作为在金三角这片修罗场活了三十年的老猎人,他对血腥味比苍蝇还敏感。
风是从那边吹过来的,血腥味是有,但太“新鲜”了,带着股令人作呕的腥臊气,完全不像人血那种铁锈味。
而且,那几个抬担架的步伐太轻了。
如果上面真的躺着个一百多斤的大活人,加上死人特有的死沉感,这帮人的脚印应该更深才对。
“停!”老狗厉喝一声,声音像炸雷一样在林子里滚过。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到一处灌木丛旁。
那里有一道明显的拖拽痕迹,炭灰洒得满地都是,像是有人惊慌失措下打翻了火炉。
一截撕碎的带血衣袖挂在荆棘丛上,随着风晃悠,活像个招魂幡。
这场景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刚出炉的样板戏——队伍遇袭,慌乱撤退,甚至为了逃命连伤员都顾不上了。
老狗冷笑一声,亲自上前两步,伸出那只枯树皮似的手,从荆棘上捻起那一小块“血迹”。
凑近鼻尖一闻。
猪血。还是刚杀不久的那种,甚至为了防止凝固加了抗凝剂。
“这他妈是饵!”老狗脸色瞬间变了,那股子从容荡然无存,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撤!所有人后撤!”
晚了。
高坡上的陈默吐掉嘴里的草根,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场早就彩排好的哑剧。
“猎人最得意的时候,往往就是夹子合拢的时候。”
他对着身边的阿木点了点头。
阿木手里攥着一根一直延伸到山下的引线,猛地一拉。
那并不是什么高科技引爆器,就是最原始的拉火管,连着的也不是什么大威力炸药,而是埋在那棵巨大枯树根部的几根土制雷管。
轰——!!!
沉闷的爆炸声在山谷里炸响,像是一头巨兽在地底翻了个身。
那棵早就摇摇欲坠的百年枯树在气浪中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带着千钧之势,朝着老狗他们的方向轰然砸下。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树干倒塌引发的震动,就像第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瞬间触发了周围那片早就布好的“真雷区”。
轰!轰!
火光冲天而起,把半边天空都染成了不详的暗红。
两个跑得慢的“猎犬”成员直接被气浪掀飞,像是破布娃娃一样掉进了更深处的灌木丛,紧接着又是两声惨叫,随后戛然而止。
老狗虽然反应快,就地几个翻滚躲过了致命伤,但也被崩飞的石块砸得满脸是血,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
陈默没有恋战,更没有那个闲工夫下去补刀。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全歼,而是让他们怕,让他们疼,让他们变成惊弓之鸟。
他在远处山坳最高的一块岩石上,不紧不慢地点燃了三堆早已架好的篝火。
火焰呈品字形升腾而起,在这漆黑的夜里亮得刺眼。
这是给小七她们的安全信号,也是给老狗最后的嘲讽——我就在这,有本事你来咬我。
做完这一切,陈默转身回到了哨所。
屋里那股子发霉的味道似乎被刚才的硝烟味冲淡了不少。
那盏昏黄的马灯还在摇晃,光影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苏晴还在昏迷。
高烧让她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陈默走过去,刚想把她踢开的被角掖好,一只滚烫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角。
力气不大,却死死攥着,指节都泛了白。
“别丢下我……”
她在说胡话,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别像他们丢下弟弟一样……别走……”
陈默的手僵在半空。
作为一名只讲利益交换的公关人,这种无意义的情感羁绊是他最忌讳的累赘。
他盯着那只紧抓不放的手,眼神有些明灭不定。
过了两秒,陈默并没有甩开,反而是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
那掌心粗糙的茧子蹭过苏晴细腻的皮肤,带来一种诡异的安抚感。
“睡吧。”陈默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这局棋还没下完,我的重要筹码怎么能随便丢。”
他抽出手,走到那堆即将燃尽的火塘边。
从怀里掏出那张画满了线条和坐标、甚至还有心理侧写的手稿。
那是他花了一整晚推演出来的“猎犬”行动轨迹,每一个转折、每一次停顿,都精准得令人发指。
纸张卷曲,发黑,最后化作一团飞灰,随着热气旋上了房梁。
火光映照在他脸上,那一瞬间,陈默深褐色的瞳孔里仿佛真的有金色的纹路在流淌,那是极度专注和算计到极致后才会出现的、近乎神性的冷漠。
外面的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透浓雾,像把利剑刺进这片罪恶之地。
哨所中央那根承重柱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影正抖得像筛糠一样。
小七端着一只豁了口的瓷碗走过去,里面盛着半碗浑浊的井水。
她蹲下身,眼神里没有半点昨天装出来的软弱,反而带着股刀锋般的锐利。
“喝点吧,”小七晃了晃碗,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后一口像样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