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堂的广播大喇叭里,电流声刺啦作响,盖过了不锈钢餐盘碰撞的嘈杂。
“妈……我好怕……医生说还要两万块……如果没有钱,他们就要停药了……”
那是个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绝望得像是从井底发出来的。
正在喝粥的“猪仔”们大多麻木地嚼着馒头,这种诈骗录音素材,园区里每天能产出几百条,没人会在意。
陈默手里的勺子停住了。
他没抬头,只是盯着粥里漂浮的一粒霉米。
这声音经过了变调处理,音频也被拉伸过,听起来尖锐失真。
但这种独特的换气节奏,那个在尾音习惯性吞字的微小瑕疵——是小玲。
声音背景里,有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融化在电流底噪里的“滴答”声。
每隔四秒,滴一下。
回声很硬,说明空间狭窄,墙壁是瓷砖或者水泥。
陈默放下勺子,看似随意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叩击。
四秒。
滴。
四秒。
滴。
整个园区只有地下二层东侧的那排旧管道会漏水,那里以前是洗衣房,墙壁贴满了隔音的吸音棉,后来改成了紧闭室。
她还活着,但成了“教材”。
入夜,湿热的空气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破抹布,捂得人透不过气。
洗衣房后巷是监控死角,除了那只挂在高处、闪着幽幽红光的红外摄像头。
那是唯一的“眼睛”。
陈默站在阴影里,点了一根烟。火光一闪,照亮了他略显苍白的脸。
“东西呢?”阿蛇从墙根溜出来,像只嗅到腥味的耗子。
这小子贪财,而且谁的钱都敢赚。
陈默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黑色的U盘,在指尖转了一圈。
那是他在电脑城五块钱买的空盘,里面只装了几个乱码文件。
“这是魏沉舟一直在找的‘影子账本’残片。”陈默压低声音,把U盘塞进阿蛇湿漉漉的手心,“告诉老K,这只是见面礼。如果他想看剩下的部分,就让我见到他。”
阿蛇咽了口唾沫,攥紧U盘,转身就要跑。
陈默没动,他微微侧过头,余光扫过那个红外摄像头。
他知道,镜头那边有人在看。
这场戏,本来就是演给老K看的。
在这个鬼地方,忠诚是最廉价的谎言,只有背叛才能换来信任。
次日清晨,走廊。
安保副队长林队正带着人例行巡查。
陈默抱着一摞文件迎面走过,肩膀“不经意”地撞了一下林队的胳膊。
一本破旧的笔记本滑落,几张散页飞了出来。
林队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最上面那张纸上,没有复杂的代码,只有一行用红笔力透纸背写下的话:
“合作前提:确保小玲安全释放。话术优化建议已备妥,能让成交率翻倍。”
林队的手僵了一下。
他抬头,陈默已经走远了,背影挺得笔直,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
走廊尽头的监控正在转头。
林队沉默了半秒,那种令人窒息的犹豫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他迅速把那张纸揉成团,塞进了厚重的执勤记录夹里,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对着对讲机喊了一句:“一切正常。”
下午三点,后厨的老周在给陈默打菜时,勺子狠狠抖了两下,一大块肥肉盖在米饭上。
“肉太老了,得炖。”老周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今晚十点,B区锅炉房。一个人来。”
十点整。B区锅炉房。
这里的蒸汽管道错综复杂,白雾弥漫,像是某种巨兽的内脏。
老K坐在一张生锈的铁凳上,手里把玩着一把橘红色的电工钳,钳口一张一合,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陈默走进去,反手关上了厚重的铁门。
“你胆子很大。”老K没看来人,只是盯着手里的钳子,“魏沉舟如果知道你把那种东西给我,你会死得很惨。”
“跟着他,我也活不长。”陈默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魏总迷信暴力,他觉得枪杆子能解决一切。但您不一样。”
陈默往前走了一步,直视老K阴鸷的眼睛:“您懂人心。您知道,最高级的控制不是把人打服,而是让人心甘情愿地掏钱。”
老K手里的动作停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灯光打在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比如?”
“比如那个针对老年富豪的医疗骗局。”
陈默深吸一口气,瞬间切换了状态。
他的肩膀塌了下来,眼神从冷静变得慌乱,呼吸急促,连声音都在发抖:
“爸……是我……刚才医生找我了……他说只要那个进口支架能装进去,您就能再陪我下棋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哭腔,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成年人崩溃边缘的死撑。
说到“下棋”两个字时,他精准地停顿了三秒,喉结滚动,像是在吞咽绝望。
那不是演戏,那是共情。
他在用声音钩住听者的软肋,然后狠狠一拽。
锅炉房里只剩下蒸汽嘶嘶的声音。
老K眯起眼睛,慢慢地,轻轻地鼓起了掌。“啪、啪、啪。”
“这才是艺术。”老K扔掉手里的电工钳,站起身,“魏沉舟那个莽夫,确实不懂这些。”
他拍了拍手。黑暗的角落里,两个打手拖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是小玲。
她瘦得脱了形,手腕上全是紫黑色的勒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整个人像只受惊的鹌鹑一样瑟瑟发抖。
“既然你这么懂人心,”老K指了指小玲,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就让她听听你的新版本。看看能不能骗过她自己。”
这是试探,也是投名状。
陈默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但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
他蹲下身,视线与小玲平齐。
小玲惊恐地往后缩,眼神涣散。
“别怕。”陈默轻声说,然后再次开启了那种充满欺骗性的温柔语调,“妈……我在另一个城市醒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死死盯着小玲的瞳孔。
“这里很冷,但我听见了……雨打铁皮屋顶的声音。”
这句话突兀地插在剧本里,毫不相关。
小玲涣散的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尖。
那是当初陈默训练她时约定的最高级别求救暗语——“雨打铁皮”,意味着有人来接应,意味着“配合我,活下去”。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露出惊喜的表情。
她在这种地狱里学会的生存本能让她硬生生压住了所有的情绪。
她只是极轻、极轻地,垂下眼帘,点了一下头。
哪怕只有一毫米的幅度。
陈默看见了。
“看来她听懂了。”陈默站起身,恢复了那副冷酷公关专家的嘴脸,转身看向老K,“这就是条件反射。只要剧本够好,人就是巴甫洛夫的狗。”
老K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锅炉房里回荡。
离开的时候,陈默特意绕路经过了配电室外围。
一道黑影从变压器后面闪过,手里多了一张揉皱的餐巾纸,塞进陈默手里后迅速消失。
是林队。
陈默没停步,直到回到宿舍,才借着微弱的月光展开那张纸。
那是食堂的菜单,上面用指甲盖掐出了几个印子。
红烧肉(东),二米饭(二),隔夜菜(隔)。
东二隔。
所有的线索闭环了。
陈默打开那本从不离身的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
在“火已点起”那行字的旁边,他拧开笔帽,又添了一句:
“灯由他们点亮,路却由我铺。”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
苏晴坐在那台自己组装的服务器前,屏幕上的代码瀑布般流淌。
她按下了回车键。
【备份协议3:启动】
【目标关键词:小玲】
【音频流捕获中……】
耳机里传来嘈杂的白噪音,那是无数个摄像头和麦克风汇聚成的海洋。
苏晴闭上眼,在数据的洪流中等待那个熟悉的声音。
猎网已经张开,现在,只等猎人正式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