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启动区域特别行为审计的紧急通报》。
黑体加粗的一号字,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印在了白纸的最顶端。
陈默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每一个标点符号都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官僚冷气。
他太熟悉这种文风了,那是在大公司混迹多年练就的本能——用最权威的格式,说最让人心慌的话。
文件的正文里,他刻意模仿了集团总部那种高高在上的口吻:“鉴于近期高价值目标流失率激增,经大数据复盘,系一线执行人员话术僵化,缺乏必要的情感代入与逻辑支撑。即日起,全员重修‘基础共情训练课程’。”
这不仅仅是一份假文件,这是一剂混着糖衣的毒药。
陈默将文件混进了早班那厚厚一叠工作简报里。
而在那份所谓的“教材”中间,他夹带了一页精心设计的私货——“教学案例对比表”。
左侧,是他当年设计的原版公关话术,核心是“尊重、透明、理解”;右侧,则是目前园区强推的诈骗版本,充满了“恐吓、孤立、洗脑”。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一边是把人当人看的沟通艺术,一边是把人当猪杀的屠宰流程。
对于这些原本也是普通人、后来被迫沦为行尸走肉的话务员来说,这不仅是业务指导,更是一面照妖镜。
简报被分发下去,像病毒一样在各个工位蔓延。
老吴拿到那张纸的时候,手抖了一下。
他是做风控出身的,一眼就看出了左侧那段话术的高明之处——那不是骗术,那是真的在和人心对话。
他盯着那行“即便面临危机,真诚永远是最高级的策略”,眼眶莫名发酸。
他左右看了一眼,迅速掏出那部偷偷藏起的小手机,拍了张照,然后像是抓着一块烫手山炭似的,把那张纸死死攥进手心。
晚饭后的空档,老吴躲进了厕所隔间。
打火机的火苗窜起,那张纸迅速卷曲、变黑,最后化作马桶里的一团灰烬。
但他不知道,头顶那个伪装成烟雾报警器的AI摄像头,正无声地闪烁着红光。
那团火光被系统标记为“异常热源与销毁动作”,连同老吴那张惊慌失措的脸,自动打包传到了周文康的办公桌上。
周文康扫了一眼屏幕,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教我们怎么沟通?”他指尖敲打着桌面,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试图在大象脚下挖洞的蚂蚁,“这种过时的怀柔手段,也就在那些文明社会里骗骗傻子。在这里,恐惧才是唯一的通用语。”
但他忽略了一点——恐惧虽然通用,但人心的裂缝一旦产生,就再也合不上了。
那份材料虽然被回收、被销毁,但其中的内容已经在基层悄悄发酵。
就像是在死寂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小,却足以搅乱原本平静的倒影。
次日上午,B区三组。
一名正在实施“海外遗产继承”诈骗的话务员,按照剧本应该进入“恐吓受害人涉嫌洗钱”的环节。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那张对比表上的字句。
鬼使神差地,他对着麦克风轻声问了一句:“您是否考虑过……先去当地律师协会核实一下律师资质?”
这一句,就像是把刀子捅破了气球。
AI监控系统瞬间红灯大作,判定为“严重偏离核心剧本逻辑”,通话线路在0.5秒内被强制切断。
话务员呆呆地看着黑掉的屏幕,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还没等安保冲进来,隔壁组又爆了雷。
一个年轻小伙子面对客户的连番质疑,没有像往常那样暴怒反击,而是突然崩溃般地吼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像骗局……因为我也是被骗进来的!我也不想这样!”
两条录音,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周文康的脸上。
系统生成的报告触目惊心:【新型心理崩溃模式】。
这不再是个例,这是一种正在蔓延的情绪瘟疫。
“开会!所有人!”周文康震怒,茶杯被他摔得粉碎。
会议室里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文康双眼赤红,像一头被侵犯领地的疯兽。
“从现在开始,实行双人互监制!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念错了,同组的人知情不报,连坐!”
他的声音在颤抖,那是愤怒,更是掩饰不住的恐慌。
“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叛变!谁敢再有一点‘人味’,我就让他变成鬼!”
清洗令下达得很快。
陈默坐在角落里,看似低头整理文件,实则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恐惧是周文康的武器,但现在,陈默要把这份恐惧放大十倍,让它变成反噬主人的猛兽。
他给小川递了个眼色。
不到半小时,一条流言就在食堂和宿舍传开了:“听说了吗?昨晚那个烧纸的老吴,直接被拖去惩戒营了,说是要被摘了……”
恐慌如野火燎原。
当晚,原本该轮值的夜班组里,六名话务员集体“昏迷”。
他们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虽然被医疗组洗胃救了回来,但每个人醒来后都双目无神,像木偶一样拒绝开口。
这就是非暴力不合作。他们不敢反抗,但他们也不想再当帮凶了。
魏沉舟站在医务室门口,看着那些瘫软在病床上的年轻人,眉头紧锁。
他调取了事发前的监控录像,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度,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其中一个昏迷的小伙子,手腕内侧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字迹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红——
【别信他】。
这个“他”,指的不是陈默,而是那个正在办公室里发疯的周文康。
趁着整个园区被这波集体罢工搞得焦头烂额,陈默像个幽灵一样溜进了旧档案室。
那里堆放着园区建立初期的原始资料。
他在一堆发霉的硬盘里,找到了周文康早年撰写的《情绪工程理论手稿》。
那时的周文康还是个一心钻研心理学的学术疯子。
陈默快速翻阅着那些文档,越看眼神越亮。
周文康的理论核心非常极端——“绝对控制模型”。
他认为只要参数足够精确,人的行为就像机器一样可以被完美预测。
这种人的弱点也很明显:一旦出现不可控的变量,他的逻辑闭环就会崩塌,从而陷入强迫性的自我怀疑。
“既然你喜欢玩心理测试,那就给你来个大的。”
陈默手指飞快,编写了一段看起来极其正规的“总部高层心理评估问卷”。
但他并没有发送什么复杂的问题,整个问卷只有一行字,通过内网的高级权限,直接弹窗到了周文康的私人终端上。
请问,当一个谎言足够完美时,说谎者还能分辨自己是否在演吗?
发送成功。
陈默合上电脑,轻轻拍了拍机身,就像拍掉身上的尘土。
屏幕那端,周文康正盯着那行字,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那一瞬间,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没有咆哮,没有摔东西,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句话,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办公室的百叶窗没关严,透出一丝冷硬的灯光。
那灯光照着周文康僵硬的背影,像是一尊正在缓缓开裂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