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头的动静并不属于陈默。
陈默此时正拖着一只沉重的废纸回收箱，悄无声息地闪身钻进了B区最偏僻的档案室。
这里没有监控，只有一股陈旧纸张霉变和老鼠屎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戴上橡胶手套，动作熟练地在即将销毁的文件堆里翻找。
三份已经被打上“执行中”红戳的脚本方案被他抽了出来。
《晚期胃癌伪造诊断书·家属情绪施压版》、《涉嫌洗钱账户冻结·公*法连环套》、《海外遗产继承·税务陷阱》。
陈默翻开第一页，指尖在纸面上停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诈骗话术，这分明是他三年前在公关公司时，为了应对“某知名药企药物不良反应危机”连夜撰写的《危机沟通响应模板V3》。
原本用来安抚患者家属、建立信任的“共情-引导-解决方案”三段式逻辑，被人原封不动地拆解，填入了恐吓、诱导和绝望的毒药。
他在文件边缘看到了一行蓝色的钢笔批注，字迹飘逸得有些刺眼：
“引用陈默第7条‘情感锚点模型’，优化恐惧递进节奏，让猪仔在第三分钟必须哭出来。”
落款：周文康。
陈默死死盯着那个名字，喉咙里像吞了一块烧红的炭。
那个在行业峰会上对他毕恭毕敬喊“老师”的周文康，原来早就把他的心血变成了屠刀。
他撕下那角批注，揉成一团塞进裤兜，眼底的震惊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既然你要学，那我就教你个乖。
次日晨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的速溶咖啡味。
周文康站在投影幕布前，手里捏着激光笔，红点在屏幕上的业绩柱状图上疯狂跳动。
“这就是‘标准化情绪工程’的胜利。”周文康推了推金丝眼镜，脸上带着那种病态的亢奋，“过去48小时，我们成功收割了两名百万级的高净值目标。事实证明，只要剧本逻辑闭环，哪怕是一头猪坐在话务席上，也能把钱骗出来。”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恭维的掌声。
陈默举起了手。
“周总，”他脸上挂着虚心求教的表情，“如果目标具备专业背景，比如医生或者律师，他们对术语很敏感，我们是否需要调整话术密度，减少漏洞？”
周文康轻笑了一声，那是居高临下的蔑视：“陈默，你以前是在象牙塔里做公关，不懂人性。在真实的恐惧面前，理性就是个笑话。当一个人听说自己要坐牢、要绝症的时候，他根本听不到术语对不对，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受教了。”陈默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工整地记下几个字。
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傲慢，永远是最好的掩护色。
夜色渐深，洗衣房后间。
几台老式波轮洗衣机轰隆隆地转着，噪音完美掩盖了低语声。
陈默把一张皱巴巴的A4纸拍在塑料凳子上。
那是他修改过的“病危通知剧本”。
“老吴，小川。”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交代某种禁忌的仪式，“明天你们组主攻医疗行业背景的客户，必须用这个版本。”
老吴凑近一看，眉头皱成了川字：“陈工，这不对啊。‘仁济附属第三院’那是老百姓的叫法，正规文书都是‘仁济第三附属院’。还有这个主治医师，怎么职称写的‘副教授’？临床上不这么叫。”
“就是要不对。”陈默指了指头顶闪烁的摄像头，“园区的AI语音质检系统，底层逻辑是‘情绪捕捉’。它只听语气、听关键词、听停顿。它听不懂医学常识。”
小川是个聪明人，眼神一闪：“你是说……”
“如果因为常识性错误被客户识破，客户会骂人，会报警，甚至会挂断。”陈默的语速极快，“这时候，在AI看来，这不是剧本的问题，是话务员‘心理素质差’、‘控场能力弱’。这种失败案例会被系统自动归类为‘低价值’垃圾数据，降权处理，扔进低优先级监控池。”
“我要的就是这个‘垃圾’标签。”
三小时后，B区话务大厅。
老吴满头大汗地对着话筒，声音哆嗦：“您好……这里是仁济附属……不是，仁济第三……”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暴喝：“哪有医生职称写副教授的？你是骗子吧！我马上报警！”
“嘟——嘟——”
老吴脸色苍白地摘下耳机，还没来得及喘气，面前的屏幕上就跳出一个黄色的弹窗：【警告：客服情绪波动异常，话术执行度D级。
该线路已降权。】
与此同时，隔壁组严格执行周文康“原版剧本”的新人，成功骗到了87万元。
两份截然不同的数据报表摆在了周文康的案头。
他扫了一眼老吴那一组惨淡的业绩，眉头紧锁，拿起红笔狠狠画了个叉：“让督导组去查查那几个废物的心理状态，是不是想家了？再有下次，直接送去水牢。”
他至始至终没有看一眼剧本内容。
深夜，数据机房只有风扇嗡嗡的转动声。
陈默独自坐在角落的工位上，屏幕光映得他脸色惨白。
他正在整理所谓的“失败复盘报告”。
实际上，他正在将所有因为“常识性错误”导致诈骗中断的案例标记出来。
每一个红点，都是一个被故意放跑的受害者，也是一个系统监控的盲区。
他从鞋跟里抠出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存储卡，插入读卡器。
手指飞快敲击。
一份名为《话术逻辑漏洞与反制模式库》的文件，顺着那些被标记为“垃圾数据”的低权限通道，悄无声息地上传到了境外的中继节点。
进度条走到99%。
头顶的白炽灯突然闪烁了一下，滋滋作响。
走廊里传来了沉稳的皮鞋声，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人的神经上。
陈默的手指悬在回车键上，瞳孔骤缩。
他迅速拔掉读卡器，顺手抄起桌上的水杯，假装在擦拭键盘上的灰尘。
“还没睡？”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陈默猛地抬头。
魏沉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西装，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领口敞开，露出锁骨上一道狰狞的旧伤疤。
那双阴鸷的眼睛没有看陈默的脸，而是死死盯着陈默放在桌面上、尚未完全收回的右手。
那里，食指的指尖正在不受控制地发生极细微的震颤。
那是高强度脑力负荷后，肾上腺素急剧消退带来的生理性痉挛。
“在整理周总要的复盘数据。”陈默稳住声线，强行让手指停止抖动，但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反而让那丝震颤显得更加刺眼。
魏沉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踱步走进机房，那股压迫感如同实质般逼近。
空气仿佛凝固，只能听见门外走廊深处，隐约传来督导组拖拽“情绪失控”话务员时发出的沉闷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