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边防哨所像一颗烂掉的牙齿,孤零零地杵在半山腰。
墙皮早被湿气啃得斑驳陆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霉菌和死老鼠混合的怪味,那是雨林特有的“体味”。
苏晴缩在墙角,手里那台屏幕裂了缝的通讯器不知疲倦地重播着那段录音。
“……凤凰计划启动……活口清零……”
电流声夹杂着模糊的人声,在这死寂的四面墙里来回撞击。
陈默坐在那个缺了一条腿的行军桌前,正用半块硬得能砸核桃的压缩饼干跟自己的腮帮子较劲。
听了第五遍的时候,他皱了皱眉,那种重复的噪音像把钝锯子在他脑神经上拉扯。
“别放了。”陈默咽下嘴里那团像木渣一样的干粮,“再放它也不会自己蹦出答案。”
苏晴的手抖了一下,按下暂停键。
她眼圈发黑,指甲无意识地抠着通讯器的边缘:“我想不通。如果凤凰代表重生,为什么后面接着是清零?这逻辑不对。”
“在诈骗园区的字典里,没有文学修辞,只有黑话。”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
林芳一直像个透明人一样待在角落里哄着两个受到惊吓的年轻女孩。
此刻,这位曾经的小学语文老师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疑地把手伸进自己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内衣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叠折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起毛的信纸。
纸张泛黄,散发着一股酸馊的汗味。
陈默扫了一眼,瞳孔微微收缩。
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字迹工整得像是在批改作业,红蓝黑三种颜色的笔迹交错,记录着各种代号、日期和对应的事件。
“我在女监待了三年,负责教那帮打手的小崽子认字。”林芳把纸摊在桌上,手指在一个用红笔圈出来的词条上点了点,“这是我靠背学生作文的方法硬记下来的,他们这几年的话术演变都在这儿。”
陈默凑近了些。
那行字写得清清楚楚:【2021年修正案:凤凰=终极清洗/资产重组。
备注:仅限K级以上高层启动,用于销毁“坏账”,回收“优良资产”。】
“坏账是那些没有诈骗价值的猪仔,或者是……知情的累赘。”林芳的声音在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优良资产,指的是技术人员和掌握渠道的中层。所谓的清洗,就是把坏账做平,把资产带走换个壳子重新上市。”
陈默盯着那行字,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原来如此。
魏沉舟不是在单纯的追杀,而是在进行一次精准的“企业裁员”。
他抬头看了林芳一眼。
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满是泥污,皱纹里藏着洗不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里有着某种名为“想活下去”的狡黠。
“记性不错。”陈默难得夸了一句,“这东西比那块硬盘现在有用。”
林芳局促地扯了扯衣角:“我有用,别丢下我。”
“只要你不掉队。”
陈默收起那张纸,转头看向蹲在门口抽旱烟的阿土。
这个矮黑的向导自从跟了队伍,就像个哑巴,除了带路一句话不说。
“别装深沉了。”陈默把半包受潮的香烟扔过去,“河道那边什么情况?你都在这门口蹲半小时了,就在等我问你吧。”
阿土接住烟,也没点,放在鼻子底下贪婪地嗅了嗅。
“过不去。”阿土操着一口生硬的边境方言,“水涨了是一回事,主要是对面多了很多‘狗’。两边的军警最近穿一条裤子,不管你是被骗来的还是逃出来的,只要没证件,逮住要么就地埋了,要么当成‘盲流’卖回园区。现在的行情,一个人头能换两箱弹药。”
屋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幸存者们刚升起的一点希望,被这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还有别的路。”阿土把烟夹在耳朵上,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你们这群城里人,走不了。”
“说。”陈默只吐出一个字。
“往北走,翻过那道山脊,有条每周三凌晨才开的‘鬼路’。”阿土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某种禁忌,“那是运‘粉’的马帮踩出来的。那帮当兵的收了过路费,周三晚上会故意把巡逻线拉开一个口子。”
“那就走这条。”苏晴急切地插话。
“没那么简单。”阿土摇摇头,那张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惧,“那条路要穿过‘哭坟谷’。十年前两伙毒贩在那火并,死了几百号人,尸体都没收,全烂在沟里了。当地人都说那地方邪门,进去的人经常鬼打墙,转着转着就没影了……那是冤魂在找替死鬼。”
“这世上没有鬼,只有装神弄鬼的人。”陈默打断了他的灵异故事,语气冷得像把刀,“那地方地形怎么样?”
“两边高,中间低,是个葫芦口。常年起雾,五米之外人畜不分。”
陈默的眼睛亮了一下。
两头窄中间宽,加上浓雾,这是天然的伏击场,也是绝佳的隐蔽所。
对于没有重火力的他们来说,这种地形比开阔的河道安全一百倍。
能见度低,意味着对方的无人机和狙击手统统废掉。
“周三凌晨,就走哭坟谷。”陈默拍板。
“你疯了!”小兰从人群里挤出来,脸色苍白,“阿土都说了那里邪门,而且还要碰上贩毒的马帮,万一撞上了怎么办?我们手里只有几根木棍!”
人群里开始有了骚动,窃窃私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是啊,这也太冒险了……”
“我看他就是想拿我们当炮灰……”
陈默没有理会这些噪音,他的目光像X光一样锁死在阿土脸上。
“马帮一般多少人?”
“七八个,赶着骡子,带响(枪),但不惹事。”阿土回答。
陈默盯着阿土的喉结。
没有异常颤动,瞳孔没有向右上方飘移。
这是无意识的记忆调取,他在陈述事实。
“既然他们能走,我们就能走。”陈默站起身,故意提高了音量,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刻薄,“阿土这人油嘴滑舌,他的话我只信一半。小兰,这两天你盯着他,别让他离队半步。要是他敢耍花样,你就喊一嗓子,我先废了他那条好腿。”
阿土愣了一下,似乎想辩解,但在陈默那阴鸷的目光下缩了缩脖子。
小兰虽然不满,但听到陈默让她“监视”,这种被赋予权力的感觉让她瞬间闭了嘴,警惕地站到了阿土身边。
陈默转身走出哨所,站在满是积水的廊檐下,点了一根烟。
身后的屋子里,那股躁动并没有因为他的决定而平息,反而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越来越大。
“他就是个独裁者……”
“大牛就是被他害死的,谁知道下一个轮到谁?”
林芳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陈默身后,手里抓着一把不知从哪薅来的野菜,假装在挑拣烂叶子。
“周文康以前审新人的时候,有个理论叫‘恐惧阶梯’。”林芳低着头,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当恐惧积累到临界点,人就会本能地寻找一个具体的目标来宣泄。这叫‘替死仪式’。他们不敢恨拿着枪的魏沉舟,就会恨带着他们逃命的你。只要把你定义成‘害人精’,他们的心里就平衡了。”
陈默吐出一口烟圈,看着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开。
“所以,他们现在需要一个靶子。”
“再这么下去,不用等魏沉舟追上来,这队伍自己就散了。”林芳把一片烂菜叶掐断。
陈默沉默了几秒,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就给他们一个靶子。”
当晚,营地里的气氛诡异得让人窒息。
苏晴按照陈默的吩咐,在角落里假装打翻了背包,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名单”滑落到了那个之前一直抱怨不断的刺头脚边。
那是陈默伪造的一份“清洗名单”,上面列着几个已经被灭口的诈骗小头目名字,而在名单的最下方,赫然写着刺头和另外两个闹得最欢的人的名字,旁边标注着:【待处理/不稳定因素】。
五分钟后,营地炸了。
“你他妈才是内鬼!”那个刺头拿着名单,像疯狗一样扑向旁边的一个同伴,“这份名单是你塞在他包里的吧?想借刀杀人?老子先弄死你!”
“放屁!这字迹明明像是你的!”
扭打瞬间爆发,原本针对陈默的怨气,瞬间转化成了幸存者之间的相互猜忌和撕咬。
恐惧不再是铁板一块,而是变成了互相防备的利刃。
陈默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直到那个刺头捡起一块石头要砸烂对方的脑袋时,他才慢悠悠地走过去。
“够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鞭子抽在所有人身上。
陈默一脚踢飞了那块石头,从刺头手里夺过那张名单,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凑到油灯上烧了。
火苗吞噬了纸张,也吞噬了众人的理智。
“从现在起,任何人怀疑同伴,必须先向我提交证据。”陈默环视四周,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森然可怖,“没有证据就动手的,按叛逃论处。想活命的,就把脑子用在看路上,而不是盯着自己人的后背。”
人群安静了。
那种针对领袖的窃窃私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他绝对权力的敬畏,以及对身边人的深深戒备。
虽然残忍,但有效。这就是权术,是陈默最擅长的领域。
夜深了。
陈默靠在门框上,毫无睡意。
阿土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指着远处黑魆魆的山脊。
“老板,你看那是啥?”
陈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在几公里外的山脊线上,一缕极淡的青烟正缓缓升起。
那不是晨雾,雾是白的,那是烟,带着火星子味的烟。
在这个鬼地方,除了他们,还有谁敢生火?
是魏沉舟的追兵?还是阿土口中的马帮?
陈默眯起眼,掐灭了手里的烟头。
“不管是谁,”他转身走进黑暗,“周三凌晨,这出戏都得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