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无形的目光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压力,死死钉在小玲单薄的脊背上。
她被重新“恩准”回到工位,试岗。
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她的手指搭在键盘上,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最简单的复制操作(Ctrl+C)都按不下去。
每一次指尖的颤抖,都像是昨夜冰冷池水的余波,让她浑身发冷。
整个办公区死气沉沉,只有键盘的敲击声汇成一片冷酷的噪音,审判着她的无能。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刻意的沉重。
赵豹的头号走狗,那个黄毛,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巡查至此。
他停在小玲隔间旁,嘴角咧开一抹残忍的讥笑,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几个格子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功臣吗?怎么,手还抖呢?也是,水里泡过的货,脑子和手脚都不利索了,也就配看看后台广告点击量,当个废物点心。”
话音尖酸刻薄,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进小玲的耳膜。
她的脸瞬间煞白,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让它掉下来。
在这里,眼泪是懦弱的铁证。
就在黄毛准备再说些什么时,一道平静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今天,我想做个实验。”
陈默忽然从角落的座位上站起身,径直走到办公区中央那块用于晨会的小白板前。
他一开口,所有敲击键盘的声音都诡异地停顿了半秒。
人们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机器,纷纷抬起头。
“一个关于‘复仇幻想’的实验。”陈默拿起白板笔,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小玲身上,“让昨天所有没发言的人,讲一次。比如……”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却像一颗惊雷在死寂的空气中炸开,“你想怎么让赵主管,也尝尝在水里泡一夜的滋味?”
全场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黄毛脸上的讥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他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员工,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小玲猛地抬头,那双原本被恐惧和屈辱填满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刻骨的恨意,像黑暗中陡然亮起的一簇鬼火。
但那火苗只燃烧了一瞬,就迅速被更深的恐惧扑灭。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陈默似乎料到了这个反应,他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说也没关系。但是,你要记住一句话——恨,比恐惧更容易转化为行动力。”
说完,他放下笔,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仿佛刚才那个投下炸弹的人根本不是他。
整个办公区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赵豹从办公室里冲出来,用杀人般的眼神瞪了陈默许久,才低吼一声:“都干活!”
接下来的两天,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陈默没有再提什么“复仇幻想”,而是将那个被默许的“新人幻想成单小组”悄然改名为“客户沟通复盘会”。
每天下午,他会挑选一名业绩垫底的员工,分享一次自己“最接近成单的对话”。
他像个专业的销售培训师,在黑板上画出复杂的客户心理曲线,标注着“信任拐点”、“风险规避阈值”、“多巴胺奖励机制”等听起来高深莫测的术语。
他伪装得天衣无缝,以最高效的培训为名,行最隐秘的甄别之实。
在一次次复盘中,他借此观察着每个人的性格倾向和能力特质。
谁在复述对话时能精准共情客户的犹豫,谁为了掩饰失败习惯性地撒谎,谁又在面对压力提问时最容易情绪崩溃。
他的心里有一本无形的账簿,悄悄为三个人打上了标记。
小玲,被客户辱骂的细节记得分毫不差,甚至能复述出对方的语气词——记性好,适合传递信息。
他给她的代号是:“信鸽”。
阿凯,反应极快,能瞬间编造出看似合理的借口,虽然华而不实,但足以在短时间内迷惑对手——胆大心细,适合吸引火力。
代号:“诱饵”。
老吴,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业务员,对基础的金融知识和转账流程了如指掌,虽然业绩不行,但底子还在——沉稳可靠,适合处理关键环节。
代号:“账房”。
他在一本工作日志的背面,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写下了这三个代号。
一个微型的反抗雏形,已悄然建立。
赵豹不是傻子。
他很快察觉到办公区里那股压抑下的暗流。
他命令黄毛混入那个“复盘会”旁听,想看看陈默到底在搞什么鬼。
黄毛坐在后排听得昏昏欲睡,满脑子都是“什么多巴胺”、“预期管理”之类的胡言乱语。
回去汇报时,他嘟囔着:“豹哥,那小子就是个神棍,讲的全是些没用的废话,听得人想睡觉。”
“废话?”赵豹的他调出了活动室的监控录像,快进着查看。
画面里,陈默确实在认真“讲课”,但赵豹敏锐地发现,每次会议结束,当陈默离开后,总有几个人会不自觉地偷偷看向他的背影。
那种眼神,不再是初见时的恐惧和麻木,反而像是在……期盼着什么。
这是一种比公然反抗更危险的信号。
当晚,赵豹下了一道命令。
小组活动室的门上被贴了一张告示:“未经主管批准,禁止任何形式的集会。”随即,整个活动室区域的电源被直接切断。
陈默对此没有任何抗议,似乎默认了这场无声的较量。
他只是在第二天清晨,将几根偷偷攒下的蜡烛,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分别塞给了“信鸽”、“诱饵”和“账房”。
每根蜡烛上,都附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停电不怕,心里亮就行。”
第三天下午的放风时间,操场上。
小玲在经过陈默身边时,脚下一崴,假装摔倒。
就在众人目光被吸引过去的一瞬间,她将一张叠成细小三角形的纸条,用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从袖口滑进了陈默的运动鞋边沿。
陈默扶起她,不动声色。
回到室内,他在厕所隔间里展开纸条,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却字迹清晰的字:“黄毛爱赌,在外面网络盘口赌球,欠了八千多。他常找洗衣房的李婶,用骗来的业绩提成换外币汇出去。”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
园区内严禁赌博,这是铁律。
黄毛若被举报,绝不是关小黑屋那么简单。
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撕碎,冲入下水道。
半小时后,他在厕所外的洗手池,“偶遇”了正在抽烟的黄毛。
陈默挤出一个落魄又带着一丝贪婪的苦笑,叹了口气:“唉,这日子真他妈难熬。我也想赚点快钱啊……黄毛哥,我听说,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地下盘口?”
黄毛吐了个烟圈,警惕地盯着他:“新来的,你打听这个干嘛?”
“活不下去了呗。”陈默的演技堪称完美,他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绝望,“我想活命,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黄毛眯着眼,像毒蛇一样审视了他半晌,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
最终,他内心的贪婪和对陈默这种“聪明人”的鄙夷占了上风。
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是最好的韭菜。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明晚十二点,锅炉房后面,自己过来。”
午夜,锅炉房后巷,阴暗潮湿。
陈默如约而至。
黄毛身边还站着一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的蒙面人,那是赵豹特意安插的眼线。
陈默按照计划,装作紧张又兴奋地交出一张伪造的“客户海外账户转账截图”,声称自己搞到了内幕消息,要重注押“下周新人组的总开单数是单数还是双数”。
就在那蒙面人接过手机,查验截图的瞬间,陈默手一抖,一枚外套上的纽扣“不经意”地掉落在地,滚到了墙角。
那纽扣里,藏着一枚启动状态的微型录音芯片,将他们所有的对话,包括盘口、赌注和交易方式,都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交易达成,陈默拿着一个虚假的下注凭证,转身离开。
返程途中,他路过洗衣房,这里管道纵横。
他找到一根通往宿舍区的总水管,用手指关节,富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三长,两短。
这是他和苏晴在进来前就约定好的摩斯密码,意思是:“陷阱已布,坐等雷响。”
几乎在同一时刻,园区最高处,那栋被称为“塔楼”的中央监控室内。
周文康正透过一部高倍数望远镜,静静注视着陈默消失在宿舍楼道里的背影。
他放下望远镜,拿起手边的一份新的心理评估表,在标题栏上,用钢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
“C7号目标:是否正在构建亚文化抵抗体系?”
评估表下,园区所有区域的实时监控画面在屏幕墙上无声地切换着,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秩序井然。
宿舍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巨大的园区陷入了比白日更加深沉的死寂。
万籁俱寂,夜色如墨。
然而,在这片由数据和绝望构成的钢铁森林里,某个看不见的齿轮,已经开始逆向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