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吞没了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天光将暗，远远望去，可见瑞安万家灯火成星河。
小几上的茶水已经凉了，没有温度的茶，香气消散，只余苦味。但宏觉不在意，他依旧拿起茶盏，缓缓入口。也许他心里的苦更甚，便不在意这清茶的苦味了。
莫清辞是第一次见到宏觉这么愁容满面的样子，他印象中，宏觉对一切事物都是淡淡的，整个人透着一股平稳沉静的气质，好似人间悲苦喜乐，皆与他无关。
他与如雪不同，如雪是历经千年，看透世事后的悲悯。而宏觉，更像是自己关掉了情绪的大门，强迫自己对身外一切都不能有好恶。他看似无所求，实则求而不得。
但他求不得的，到底是什么？
莫清辞就见过皇帝一次，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自然是没有感情的，所以即使宏觉如此悲伤，他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问，“国师今日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
已经不想看戏，莫清辞开门见山。
宏觉倒是笑起来，他看着莫清辞的眉眼，又好像透过他，望着另外一个人，“你很像她。”
莫清辞也笑，只是这笑毫无温度，甚至淬着毒，“血浓于水，自然是像的。”
宏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皇上性命垂危，但集齐碎片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立刻办成的。时间不等人，现在有一方法，可以替皇帝暂时续命，让他有机会继续等。”
“哦？竟然还有这种秘术，据我所知，凡人命数不可逆，不可改。自古以来，从未听说有什么能给凡人续命之说。国师是从哪里听来此法，别是被有心之人蒙骗了吧。”莫清辞道。
“蒙骗倒不会，毕竟，这法子是云极门不传秘术。”宏觉看着莫清辞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
夜幕下的灼华山隐隐泛着紫光，云雾间更添几分神秘之感。
微风拂过，竹浪涛涛，层级渐近的声音能抚平心里褶皱，让人静心安神。
朝云峰，揽星台。
如雪凭栏望月，心中惆怅几许。
“掌门为何一人在此望月。”来人着一袭月白长袍，气质沉静，举止优雅。他名唤祈年，是云极门德高望重的五大长老之一，最擅长药石之术。
百年前，祈年本是朝廷一三品官员的独子，锦衣玉食，荣华无忧。没想到军粮运送一案，让其父背上泼天罪名，罢官下狱不说，全家被抄，不满十六的行流放。遥远的边疆苦寒之地，年仅十岁的他根本无法承受这痛苦，几次想要逃走未果，还被押送的士兵打断了胳膊。就在他奄奄一息之际，流放队碰到了一只修炼千年的灵兽鹿蜀。
虽说是灵兽，但它却对人有极强的防备心。流放队浩浩汤汤经过山林，竟是误入了它的地盘。就在这些人要被攻击之时，来捕获鹿蜀的如雪出现了。她本来是想要将鹿蜀捉回去，放在云极山看守山门，没想到会碰到凡人，还是这么多凡人。
因果命数自有天定，如雪不想也不能干涉，于是就想退避片刻，等这些人走了再说。谁知鹿蜀被凶恶的士兵惊吓，竟要吃人。
这其实也着实把如雪惊到了，鹿蜀并不是凶兽，性格温顺，虽有防备心，但不会如此凶残。看来这些士兵是把它激怒了，才会这样。这下就算如雪再怎么想置身事外都没有办法了，毕竟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被吃而见死不救。
为防止暴露身份，如雪以纱巾遮面。以她的灵力，制服鹿蜀本不在话下，但她不想伤害它，故而种种限制之下，竟有些吃力。
就在如雪一个不留神，差点被鹿蜀的穿云箭射伤时，祈年不顾手臂剧痛，撞开如雪，让她免于中箭。这下如雪不再掉以轻心，她祭出符篆，先控制，再幻神。不多时，鹿蜀便被她收服，乖乖站在一旁，不再有攻击性，眼神也变得温顺。
战斗过后，流放队伍的士兵早就都吓得屁滚尿流，四散而逃了。只有祈年，不仅危机之时救了如雪，还没有被吓得逃命。
如雪便对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有了兴趣，“你为何不跑，不怕吗？”
祈年当然怕，他此刻手还是抖的，可是他就算跑了，也是继续被流放，若反抗，就是死路一条。他以前跟着父亲耳濡目染，有几分察言观色的功夫。方才见到如雪出手，他便知此人绝非凡俗，于是在危机时刻拼死相救，就想赌一赌，能不能换来一丝同情心。
“我见你一人难以对付，想帮你。”祈年答。
如雪笑了，她竟然被一个小屁孩担心打不过一只灵兽，“这倒是你多虑了，区区一只鹿蜀，还不至于伤到我。”她拍了拍小孩的肩膀，结果祈年疼得一缩。
“怎么了？”如雪小心地抬起祈年的胳膊，发现已经断了。
此刻小孩满脸都是冷汗，但嘴上还在逞强，“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
如雪懒得听他犟，手掌心缓缓浮现一股金色灵力，自天灵盖处注入祈年体内。不多时，他就觉得胳膊没有那么疼了，五脏六腑也变得轻盈舒泰。
对于没有灵力的凡人而言，灵力并不能改善什么，更不能使得伤口立刻愈合，只是能让其暂时舒服，不会那么痛。
“只能暂时缓解，出了林子后，立刻去找个大夫看一看，千万不能耽搁，否则手就废了，记住了吗？”说罢，如雪转身牵起鹿蜀，准备离开。
祈年却扑通一声跪在如雪身前，二话没说先磕了三个响头。
“你这是做什么？”如雪吓了一跳，蹲下身要扶孩子起来，祈年却执意不动。
祈年将家中遭遇的变故跟如雪一一道来，末了，他布满泥垢的手抓住如雪洁白的裙角，苦苦哀求，“姐姐，求你带我离开这里吧。让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我什么都会做的。我真的不想再被抓回去了，这次，他们一定会把我活活打死的。”
其实从刚才开始，如雪就明白了祈年是故意接近她，就连刚才那相救之举，也是有意为之。但她没有拆穿，一是他只是个孩子，不会对如雪造成什么威胁；二是他看起来也却是个可怜人，如雪想知道他目的为何。
云极门如今已经大盛，弟子愈百，多一个也不是不行。不过如雪方才试过，他就是普通凡人，根骨一般，并非修炼奇才。就算回到云极门，也只能做个普通的弟子。
如雪将自己的顾虑与祈年说了个清楚明白，“你有这份聪慧与心思，即使不跟我走，在其他地方也定能出人头地。云极门修炼辛苦，有无所成都是未知，要怎么选，在你自己。”
祈年几乎毫不犹豫，“我跟你走。”
就这样，如雪牵着鹿蜀，带着年仅十岁的祈年，回到了云极门。
转眼间，百余年时光匆匆而过，祈年不仅凭借自己的努力修得一身高深灵力，更是研习医术，能行妙手回春之法。他善察人心，通透有才学，二十年前就帮着如雪打理云极门上下一应事务，成为了五大长老之首。
他与如雪，也在这漫长的相处中，渐成密友。
看到是祈年，如雪露出一个笑，“师父曾说，月亮能解开一些愁肠，可我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依旧心里一团乱。”
“是为‘聚灵’碎片？”祈年问，但用的却是肯定句。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如雪道。
自从飞星殒命后，如雪将师父三魂七魄中的一缕生魂留住。她在朝云峰后山设置了结界，将生魂安放于此处。为的是，有朝一日能用碎片聚灵还魂，让师父重回人间。
为了这一天，如雪在结界中布下招魂九字回还阵。此阵亦凶亦善，全看布阵者心性，与千年雪参洞中阵法相似，却比之凶险万分。传说鲜血为引，“聚灵”为线，便可凝魂聚魄，逆转生死。
但这一切，皆只是传闻而已。
“为了不知真假的传闻，牺牲霍炎的性命，所以你在犹豫。”祈年道。
鲜血为引，顾名思义，是需要开启九字回环阵的引子。而这个引子并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此阵输阴，需用一个属阳的千年灵兽之血方可开启。可阵法一旦启动，这个引子全身的精血都会被吸干，不管是人还是灵兽，没了血，自然就活不了。
“师父对于我而言，重要程度远胜于我自己的性命。若今天要我用一命换一命，我不会有丝毫犹豫，可是……”如需说不下去了。
“可是霍炎不同，他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杀人救师父，你却做不到。”
半晌，如雪终于点头。“是。”
众生平等，每个人的命都是弥足珍贵的。如雪不能为了自己的执念，就去残害他人性命，那她跟那些被邪念控制的妖与鬼有何区别。
此事尚没有好的解决方法，祈年又问出另一个问题，“可是你说过，你并不能发挥着‘聚灵’碎片的全部力量，反而是与你同行的莫清辞，灵力修为远不及你，却能做到？”
祈年将如雪从犹豫悲伤中拉回了思绪，她点头，将心中疑惑说出，“与司空月一战之时，我被他用‘聚灵’封住了灵脉，与凡人无异。但在生死一瞬，莫清辞身上出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华光，竟帮他抵挡住了司空月毁天灭地的致命一击。并且也是在那一刻，连我都解不了的禁制之术，被莫清辞就这样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