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映照下的高墙恢宏威严,隔开了喧嚣烟火,朦胧昏黄的光影下,整座宫城神秘而安静。
逸仙殿内,不知哪来一阵风,吹得珠帘叮当晃动。细微的声响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异常清晰,一下一下晃在人心里,使得跪在底下战战兢兢的大臣们心里更加惶恐。
虽有珠帘遮挡,看不清皇帝真容,但这帝王的压迫之感未减。他随意倚在龙椅上,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再说一遍,要裁撤谁?”
大臣们一抖,但皇帝要重复,他们不敢不听。宰相刘向之年逾五十,头发灰白皱纹深重,但精神矍铄,此时只有他直起身子,不卑不亢的向皇帝再一次陈述了方才的话。
“因由国师病重闭关,灵境阁已无法做到除妖安民之责。加之其对国政颇有干预,有违祖制,故臣等建议陛下裁撤灵境阁。”刘向之道。
其他大臣也大着胆子,纷纷附和,“不仅如此,灵境阁的司灵使以捉妖为名,在各地大肆布阵,搞得百姓苦不堪言,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是啊。”众人道。
“再这样下去,必将激起民愤呀陛下。”刘向之言辞恳切,重重磕在地上。
可惜,帝王之心又岂是能被几句话轻易打动的。
繁复的珠帘之后,皇帝声音平静,“灵境阁设立之初,朕就说过,其不受任何部门机构管辖,大小事务直接由国师向朕汇报。”
“但是在陛下看不见的地方,国师私自设阵,隐瞒不报,这是欺君罔上。陛下,灵境阁早已不是以前那个灵境阁了。”刘向之辩。
“既然灵境阁直属于朕,那宰相又怎么确定,布阵一事不是朕授意呢?”
皇帝反问。
刘向之愣了一下,哑口无言。无论这件事是否是皇帝授意,此话一出,他便知道,皇帝是决意要护着国师的。
还有大臣要说什么,刘向之向其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一时间,无人再辩。
“国师是上天派来相助真龙天子之人,尔等非但没有配合相助,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朕这里弹劾,”皇帝重重一喝,“你们是何居心!”
皇帝雷霆之怒下,众大臣纷纷跪地,嘴里连喊着“陛下息怒。”
“从今往后,若是朕再听到一句弹劾国师之言,无论是谁说的,立刻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头都不敢抬,“臣明白。”
皇帝拂袖而去,留下的大臣终于长舒一口气,抬手抹掉额头的冷汗。
逸仙殿内殿中,宏觉静坐于坐榻上,正在品一盏茶。见皇帝进来,他非但没有起身行礼,反而像主人般摆摆手,语气随意,“你来得正好,刚泡好的仙雾茶,尝尝。”
皇帝笑着坐在宏觉对面,他面色红润,丝毫没有病气,反而比称病前越发丰朗。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莫清辞还不知道,他的猜测,全盘皆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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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无峰,如烟客栈。
偌大的房间中,如雪与莫清辞相对无言,气氛着实有些尴尬。自两人那日带着种种误会在大雪中分开,时隔数日再次见面,本来都有满肚子话想说,可真的面对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截住话头。
等了片刻,莫清辞先开口,“你先说。”
“这里只有一张床,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分……”如雪的声音小到自己都听得模糊。
“不必,床你睡,我睡这个卧榻即可。”莫清辞道。
如雪转头,这才仔细看清这间屋子的构造。小二应该没骗他们,这的确是间上房,有里外两间。外间除了放着桌椅外,为了风雅,窗前还置了个卧榻,卧榻中间摆了张小几,可以坐在此处赏景喝茶。
即使如此,卧榻冷硬,也是不适合睡人的。当下如雪并不想与莫清辞争辩这个话题,她坐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解渴。看了莫清辞一眼,支支吾吾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是了,当日在玲珑珠宝阁,莫清辞是受了伤的。但自他跟随凌念晚回去瑞安,后来再到灵境阁复命,去听雨楼看望母亲,这一路,从没有人问过他的伤。
如雪,是第一个。
莫清辞低下头,微不可查的笑了笑,眼中流转的是无限温柔,“没有,还是很痛。”
日光被浓云吞没最后一丝余晖,屋内没有点灯,故而如雪自然没有看到莫清辞脸上逗弄的表情。她听到这话就急了,茶也不喝了,方才的尴尬也不记得,两三步跨到莫清辞身边,小心检查着他的伤口。
“怎么回事,宏觉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只让你干活,不给你治伤啊。”
“无事,习惯了,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出任务受了什么伤,忍忍就过去了。”莫清辞语气可怜兮兮。
“没人性,”如雪气得不行,抬手就要给莫清辞输灵力。
莫清辞见人当真,连忙握住如雪的手制止,“不用不用,哪有人动不动就输灵力的,你的灵力多珍贵你知道么。”
“一点灵力而已,无妨。”说着如雪还是要输,莫清辞拉着人的手,放到胸口。
“好了,逗你的,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再怎么样我在外都是灵境阁公子,宏觉怎会不给我治伤。”莫清辞见如雪没有挣扎,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搂住她的腰,将人拉近。
“真的?”如雪狐疑。
“真的。”莫清辞笃定,活动了两下胳膊给如雪看,“都好差不多了。”
莫清辞本想装个可怜开开玩笑,无意惹如雪伤心。他没有说的是,自他入灵境阁以来,宏觉让他做的都是些肮脏下作的事情,每次受一身伤回来,根本没人管,都是他自己包扎上药。所以现在他已经练就了一手好本事,顶半个大夫。
他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会这样,受了伤一个人舔舐伤口,无人挂怀。但他现下看到如雪着急的样子,又觉得他宁愿一个人包扎,也不想如雪担心。
人真是个复杂的动物,曾经想要的关心,如今得到了,却又变得小心翼翼,开始渴求下一样东西。
看到莫清辞如此,如雪稍稍放心下来。看到两人如此亲密的姿势,她又后知后觉的害羞起来,偏过头想从莫清辞怀里出来,“你……放手。”
莫清辞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他把头靠在如雪的颈窝,闭上眼,静静感受让他身心舒畅的时刻。好像在如雪身边,他一颗心便有了着落,不再如浮萍般飘浮无依。
感受到莫清辞渐渐放松,如雪倒也没有挣扎。多日不见,虽然还有许多话未说开,但如雪心里,是想念莫清辞的,想念他这个人,也想念他温暖的怀抱。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房间内一片漆黑。
莫清辞刚想去掌灯,便听见如雪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他噗嗤一笑,“饿了?”
吃饭睡觉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如雪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大方点点头,“嗯。”说完又想起什么,打了莫清辞一下,“我为了赶路一天水米未进,本想找到客栈好好大吃一顿的。要不是你,我此刻早就吃饱喝足了。”
莫清辞笑着讨饶,“好,是我错了。那为了赔不是,我请你吃顿顶好的如何。”
如雪笑,“这还差不多。”
夜灯初燃,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莫清辞一边走着,一边将灵境阁的来龙去脉与如雪说了个明白。其中包括青婉的家世,他们是如何来的灵境阁,这么多年他都在替宏觉做什么。一件一件,清清楚楚,毫无隐瞒。
说罢,莫清辞停住脚步,轻轻握住如雪的手,“这些,我从未与旁人说过。但在幻月市集你那么生气,我想你是在意的。”他没有看如雪的眼睛,只是静静说下去,“只是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清白干净的正道之士,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我手上确确实实沾着很多人的血。这些过去的痕迹擦不去,抹不掉。不知你……”
莫清辞心里忐忑,这些过往任谁听,可能都觉得太过血腥,更何况如雪是姑娘家。他默默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说下去,“不知你是否介意?”
街市热闹,许多小吃摊位人满为患,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此刻的人间烟火气,能抚平忙碌一日的疲惫,也能让归家的游子感到熨帖。
可如雪活过千年,这类似的场景也看了千年,她的心,似乎已经不能被这些寻常的东西打动了。
如雪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慢慢放开。
手心里的温度消失,莫清辞的心顿时跌落谷底,他眼睛一酸,觉得手指尖都跟着心口一起疼起来。他后退一步,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无……无妨,正常人都要介意的,更别说你一个姑娘家,胆子小。”
说完,莫清辞便急忙转身,他要趁眼眶中的泪水掉下来之前,离开。
就在他转身瞬间,垂在一侧的手被另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握住。“可我偏偏不是正常人,刀山火海都闯过,我胆子可不小,什么都不怕。”
莫清辞回头,看到的是一双坚定的眼神。
万家灯火倒映在如雪的眸子中,如万千星河闪耀。对视中,如雪绽开一个灿烂笑容。
莫清辞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看过最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