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路真和蒲头因为长期在刺史府中生活,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很多汉人的文化和生活习俗。对于张胤,蒲头的感情很复杂,不知道应该恨他,还是要感激他。汉人与鲜卑人之间的战争,说不上谁对谁错,自己父亲的死也跟张胤没有直接关系,那完全是和连所为。这些年,他们母子能够活下来,也要感谢张胤,是张胤庇护了他们母子,否则他们也许早就死在和连的追杀中了。张胤待他如弟子,他很感激,但是他身体里流着的是鲜卑人的血,是最伟大的鲜卑王檀石槐的血脉,他向往草原的辽阔和大鲜卑山的雄伟瑰丽,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到草原大漠,像他的祖辈一样,骑骏马、扬长刀、射大雕……张胤让他去狼居胥去安抚鲜卑人,对蒲头来说是一种恩赐,他明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傀儡,也不愿放弃这次机会。
亦洛巫的儿子阿速,是蒲头唯一说得来的朋友。离开幽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让蒲头很伤心。
蒲头刚十五岁,性子都还没完全固定,也谈不上什么忠心,张胤不可能让他独自前往草原。蒲头就是个傀儡,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才是至关重要的。至于人选,张胤稍稍有些犹豫。
有两个人在张胤的考虑之中,一个是齐周,一个是亦洛巫。齐周能言善辩,机巧灵通,任是多么繁复的情势,他都能迅速理出头绪,并作出正确的判断,对张胤更是忠心不二,本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在这次幽并二州的叛乱之中,张胤意识到,潜龙确实需要一个能力更强的人来统管。许卓是不错的苗子,但毕竟年纪太轻,还需要更多的历练。张胤打算等齐周从洛阳回来后,让他去负责潜龙。而亦洛巫在处理弥加和乌石兰的问题中都表现出对张胤的忠心,能力也不弱,鲜卑第一勇士的出身也是他一大助力。综合比较来说,张胤最终选定了亦洛巫,并让鲜于银、岳牧和乌石余作为副手去辅佐亦洛巫。
在等待朝廷封赏、安抚百姓的同时,张胤连续上书,阐述他解决鲜卑问题的方案,对于蒲头的存在也不曾讳言。他明确地提出,现在是从根本上解决鲜卑威胁的最好时机,恳请刘宏批准他行动。他已经不是护乌桓校尉了,虽然持节,但是也只在平定幽并叛乱的时候才有专擅之权,处理鲜卑的问题,他必须先行向刘宏请示。在某种意义上,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平定幽并二州数十万人叛乱的功劳太大,朝廷不可能在封赏上吝啬。要知道,张温没能平定边韩之乱,只是打了个大点的胜仗都能受封太尉,何况张胤以一己之力平定二州呢?但是张胤已经是右将军、持节、渔阳侯、领幽州刺史,往上还能怎么封?能考虑的只有三公九卿的高位了。
张胤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不担心封赏,担心的是被调回朝廷。作为一个后世来的人,他清楚地记得再有两年,刘宏就会驾崩,然后何进会召董卓入京,天下大乱。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进京任职,朝廷那个浑水不是他能蹚的。而且,他与袁绍是倾心相交,结合他以前对汉朝历史的了解,他早已经断定,袁绍才是那个将大汉引入混乱的幕后黑手。无论是诛杀阉宦,还是引董卓进京,袁绍都脱不了干系。他不愿意,也不能去洛阳跟大兄袁绍对着干。他更不可能加入到阉党或外戚的阵营。因此他只能尽一切所能,让自己留在边地,远离是非的漩涡中心。
张胤向刘宏解释,幽并虽定,但内乱未息,外虏未消,仍需持续用兵,鲜卑和该尤、普富卢不灭,则边疆不稳。事实上,他已经做好了计划,如果朝廷非要诏他回京,不论是什么高位,他都不应诏,至少要拖到董卓进京。如果拖不下去,那么辽西属国的鲜卑人就必须反叛!
卢纨在十一月中才回到蓟城,脱去了甲胄,重又恢复为张家的主母。她与武脂虎两个突围求援,带给幽州众将的震撼极大。不管外人怎么说,卢纨回到家就还是要做张家的媳妇,而不是那个人人敬仰的女将军。于军国事上,她有能力却并不十分感兴趣,她还是喜欢站在张胤身后的那个感觉。
对于几位妻子所做的,张胤再也不能多强求什么。他只是将脱去戎装的卢纨紧紧搂在怀里,说:“辛苦我的宝贝儿了!”
卢纨嫣然一笑,将螓首依偎在张胤的怀里,仰头静静地看着他,俄而噗嗤一笑,道:“夫君说哪里话?这不都是纨儿应该做的吗?”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没的让我担心。”
“好,我答应夫君。”
张胤也笑了,自从有了儿女以后,他难得见到卢纨像今天这样跟他开玩笑。
“阿母!”张挚冲进房间,猛地瞧见父母亲依偎在一起,连忙转过身去。
“挚儿,怎么慌慌张张的?”张胤放开卢纨,轻声地责怪张挚。
“没什么,阿父,我只是想见阿母。”张挚低着头,没敢看自己的父亲。
“你母亲刚从战场上回来,你不要在这里待太久,打扰你母亲休息。”张胤交代两句,便离开了房间。身后,张挚悄悄吐了吐舌头,向母亲做着鬼脸。
卢纨笑着招手让张挚到身边来。经过了战场上的龙血玄黄,张挚也变得坚韧而开朗了,他不敢冲撞父亲的威严,却敢在母亲面前耍一耍小玩笑。
张胤快步来到议事厅,赵芳、刘政、刘卫、温恕、程普、徐荣,以及祭雍、华歆、崔基、沮宗、李艾等人正等着他。
数郡太守、都尉齐聚一堂,不仅是在幽州,即使是在整个大汉都很难出现这种景象。大汉两千石太守行不得出界,也唯有战乱才会如此。
叛乱平定了,可是半个幽州也已经成了废墟。如何安置百姓,帮助百姓们在废墟中重建家园,是当务之急。张胤请这些人来就是要议论这个问题。
崔基一直皱着眉头,他为农都尉,主管幽州屯田事,几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他如何能不愁?在座的几位太守也一样面色不善,只有李艾正襟而坐,面色平静。
张胤道:“各位府君,今日请诸位来,是要议一议战后安置百姓事宜。诸君可有高见?”
温恕看了看其他几个人,当先说道:“都说天灾人祸,这兵乱也是人祸,为祸最甚。也是我无能,涿郡有四县被贼人所占,百姓遭戮,流离失所,其责任在我。如今已经是冬日,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百姓安置之事刻不容缓,只是……安置这四县百姓并数万流民,涿郡实在是力有不怠。”
刘政、刘卫等也纷纷点头。温恕所说的确实是实情。幽西六郡之中,代郡、上谷、渔阳三郡的治所被叛军攻占,数县被屠,被劫掠的县更多,少说也有一二十万人餐风露野、嗷嗷待哺。各郡的府库都不充盈,这安置百姓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钱粮,没有钱什么都白说。温恕说涿郡没能力安置百姓,那么连太守都没有的上谷和渔阳恐怕就更难了。对此,张胤也心里清楚。
赵芳道:“辽西、辽东、玄菟等地可以支援一些钱粮,但路途遥远,耗费也一定小不了。而且辽东人口稀少,产出不多,估计也是杯水车薪。”
徐荣亦道:“辽西属国新建不久,自顾不暇,但提供一些牛马以为耕种之用还是可以的。”
刘政捻了捻胡须,说道:“安置之事,重在制法,难在钱粮。安置之法,无非抚民之心,予民田产、屋舍、钱粮、牛马诸物,使之有所居、有所穿、有所吃、有所用,民耕之织之,休而养之,复为生产。今制有可循,财物乃缺,要想使百姓安定,还是要解决这钱、粮从哪来的问题。百姓不安,则叛乱不息,吾等当慎之。”
这话虽然说的在理,但是却没有解决问题。
“我等牧守一方,为百姓父母之官,这一场大乱,我等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安民之事,自当尽力而为。”张胤环视众人,郑重地说道,“也请诸君重视。郡县之中若有人在安抚之事上懈怠、贪赃枉法,我必弹劾之。”
张胤故意将话说的很重,用“弹劾”而不是“严惩”,主要是为给在座的太守们打预防针。他沉吟片刻,接着又道:“至于做法……一者,开府库,散粮救济。二者,并幽两战,缴获叛贼牛羊近百万只,马十余万匹。牛羊要首先用来抚恤军卒伤亡者,余下的拿出一部分交给正业堂、四海堂运往外州换粮,另外那部分交给各郡县,统筹处理,用来安置百姓。战马汰其老弱,淘汰下来的可充为耕畜。三者,未受叛乱影响的郡国,分出钱粮,至于额度,请雅山先生与子鱼先生商量后,报个数上来再做定夺。另外,李艾提了个想法,让他说说。”
刘政等人早就注意到了李艾,他们没想到的是张胤让李艾参会竟然是因为他的一个建议。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建议,让张胤如此重视。
李艾今年才二十五岁,身量已经长高,有七尺五寸,挺拔而略显瘦削,一脸的书生气,但知根底的人都不敢小觑他。李艾十几岁就跟着张胤在辽西府寺中历练,后来又主抓辽西的商事,早就练就了八面玲珑的能力。他因为与牧正交好,受其影响也极爱读书,脸上的书香气也是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
李艾站起身,向刘政、刘卫、温恕等人团团行礼,然后侃侃而谈,再也不像初到黍谷山庄时说话结结巴巴。他说道:“安置百姓缺钱缺粮,小子有一个主意,可弥之不足。斗胆说来,请诸位府君听听。”
“各郡县中世家大族都不少,虽然也都遭了兵乱,但是比起百姓小民来说却强很多。市井俗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豪族世家在兵乱中只要不灭族,仍然有不少积存……”
听到这里,温恕眉头一皱,打断李艾道:“你要打世家大族的主意?”温恕的家族是太原大族,他自然而然地在话语中表达了保护豪族利益的意思。
李艾明白温恕的言外之意,笑着点头道:“就是要打世家豪族的主意,不仅要打,还得让世家豪族们乖乖地拿钱粮出来。”
“哦?”温恕冷笑道,“如何让他们乖乖地拿出钱粮?”
李艾道:“温府君可知为何大族富户愿意将田地交给佃户们垦种?因为他们不用做任何事就可以从中收取租钱。大族富户们能做的事,为什么府寺不能做?”
“一派胡言!”温恕怒道,“府寺租田,与民争利,于国于民皆无好处。自秦用商鞅之法以来,富者田连仟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朝廷再占据田地,民以何为养?”
李艾道:“我所说的方法,府寺无须占有田地,要知道,钱也是可以生钱的。只需建一钱庄,允许大族富户投钱入股。贫民百姓垦种时无耕地之牛马,可以田地为质,向钱庄借贷;商人贾贩倒易货物时资钱不足,亦可以货物为质,向钱庄借贷;豪族富户也可以向钱庄借贷,或建工坊,或造船出海;钱庄从中收取利钱,再分给入股的人。百姓、商贾借来了钱就可以耕种、贸易,而得温饱;投了钱的大族富户亦能有利钱分成;府寺从中收税,使府库充盈。这是一举数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钱庄?以钱生钱?”温恕与刘政、刘卫等人都陷入了沉思。
“然。”李艾微微而笑,继续循循善诱,“世家大族手中的钱财何其多也?与其存在库中霉烂掉,还不如拿出来投入钱庄,让钱继续生钱。质,以物相赘也。以钱受物,以物受钱,皆为质。商者,贳贷卖买也。这钱庄的本质就在于‘质’与‘贷’,有此二法,如何不能使钱生钱?有了钱庄,安民之资不足者,皆可以此筹来。”
“若借了钱的百姓、商贾,隐匿逃身,不还呢?”温恕突然发问,但情绪明显平静了很多。
“郡县以下,大体是百户为一里,十里为一亭,十亭为一乡。安置流民时,可在里之下设保、什,五户为一保,两保为一什。向钱庄借贷时,需以保、什、里等为单位。一家一户,独身一人,可以负信而逃,五户、十户又如何能跑?大家都互相监督着呢?而且我幽州实行身份铭牌制度,真的想跑也不容易。再使啬夫、游徼、乡佐、亭长、里魁逐层督管,当能有一定保障。”李艾解释道,“若真有人还不了,也可以作价卖掉抵押物,以弥补钱庄的亏空。不过这其中还需要制定章法,以规定之。”
刘卫在一旁喃喃地道:“以物为质,借他人钱而行己事,这事古已有之,只是要建的钱庄倒是没听过。”
“钱庄之名也是我随意起的,我想以后钱庄中的钱财自会是不少的。”李艾笑着又把他心中的想法详细解释了一遍,“钱庄贵在重信诺,除律法以外,也要有其他制约手段。可以让钱庄向府寺交质金,或千万,或亿万,其额度当极为巨大。一旦钱庄出了问题,府寺可以用此质金弥补百姓亏损……”
要想将后世才出现的产物和制度给现在的人说明白,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李艾也只是说了个大概,这其中的细节还得细细说,常常说,终究有一天能说得让大家认可,但张胤却等不及。
“前些日子,李冰台这小子找到我,说的就是这个想法,我倒是觉得有些道理,所以就请了大家过来议一议。”张胤看了看温恕和刘卫等人,说道,“也是被逼无奈,要不是因为这场大乱,我等又何必费这个心思?我看钱庄这东西还是大有可为,至少能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不过,李艾把钱庄的作用也说得小了,这其中还有很多事情可做,最不济还可以做一些拆兑大额金银的事。诸位以为这个建设钱庄之事如何?”
刘政、刘卫、温恕、程普等人都没有立即表态,对他们来说钱庄的概念实在是有些太新潮了。历史上,后世银行的前身钱庄直到明朝中叶才最终形成,而钱庄的前身典当行业则是萌芽于东汉。时下的人们能理解质押的含义,但是对钱庄这种侧重于资本运作的机构可是毫无概念。温恕、刘政、刘卫这些人也绝不是李艾一番话就能说得动的。
过了好一阵子,徐荣说道:“我倒觉得可行。”发现大家都看了过来,徐荣连忙道:“当年属国新设时,财力紧缺,正是四海堂和正业堂联合贷给属国七千万钱雪中送炭,使属国安定,百姓归心。我辽西属国虽然后来还的利息钱都有一千多万钱,但是毕竟在当时有了钱,我与李长史心里就有了底,才能为民做事。我与李长史商量后,拿着这七千万钱,在诸君的治下买了农具、耕畜、粮食,运回属国,为垦田的百姓发了工钱,抚恤阵亡的将士,诸般花销皆从此出。后来渐渐安定,田地有了产出,府寺有了税赋收入,也就慢慢还上了。以彼代此,百姓们或许也可以照此行事。”
赵芳也点点头,出言附和。辽西最重商贾事,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和熏陶,在这种事情上,赵芳比别人看得更清楚。
又过了好一会儿,温恕、刘政、刘卫和祭雍等人依然没有说话。
张胤道:“反正也没有其他法子好想。先在上谷、渔阳和辽西设立钱庄,用着试试,若可行,再推行至其他郡国。钱庄让正业堂和四海堂共同出资建立,诸君认可此事的,也可以让族人出些资钱入股。唯有一点,非刺史府允许,钱庄不能擅自设立。刺史府及各郡府寺皆需设立官吏专管此事。无终令文孟遵(文则),断臂护城,保得一县百姓安全,他自言不宜再为县令,辞官归家。我明日即派人去请他来蓟城,入刺史府,让他与李艾一起负责钱庄管理之事。”
既然张胤已经拍了板,旁人也就不再好说话。对温恕、刘政、刘卫三人来说,既然有人愿意试行,他们也愿落得在后面瞧着。前有车后有辙,若钱庄真的可行,他们再跟上也不晚。
张胤也能理解这些人的担忧。螃蟹虽然美味,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吃第一口螃蟹时所承担的压力,又有几个人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