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庄这样的物事,超出这个时代太多,张胤心知不能太操之过急,他在幽州推行经商,发展海洋贸易,即使他不管,社会中早晚也会自发的产生类似钱庄一样的机构,但是他却等不及,忍不住要推上一把。战乱之后的善后,全靠郡府肯定不现实,民间的力量绝不可小觑,他当然要利用上。
又商议了几件政事后,天色已晚。张胤命人摆上酒食,与刘政、赵芳等边吃边谈。
“上谷、渔阳、辽东,不能一直无人管理,等朝廷派下新太守了,也不知得到何时。”张胤扯了一张烤制的麦饼,用肉汤泡了吃,也不管刘卫、温恕看他的眼光,“我已经通知这三郡的长史,让他们担起担子来。但是安民之事实在太重,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请雅山先生安排一下,让公孙纪他们都下到各郡,督促此事。唉……韩别驾殁于战事,伤我一臂也!”
韩珩为别驾,确实对张胤的帮助极大。他出身代郡韩氏,有他在刺史府,幽州世家豪族都要给三分薄面,协调起大族之间的关系来,他也游刃有余。张胤说起韩珩,祭雍等一时面色黯然。韩珩为人忠孝识礼,在刺史府的名声很好。
晚餐之后,众人散去,张胤留下了祭雍、华歆、沮宗和崔基,另外还叫了许卓和楚鹤来。对于该如何处理赵该,张胤有些犹豫,想要听听他们的意见。
张胤让鹿雪儿和刘羡为大家煮了茶,然后说道:“我让许卓和楚鹤去问了一些口供回来,赵从事确实没有参与叛乱,也许是赵典也不清楚是否能说得动他,因此一丝消息都没有透露。而且据说,为此赵该之姊还曾被赵典之妻软禁。我想继续用赵该,大家有什么意见?”
“常山赵家罪不可恕,朝廷自会处置。赵从事于幽州有功,既然没有参与叛乱,若受之牵连,何其无辜?”祭雍说道。
崔基道:“赵从事虽然无罪,但却有过。赵典之乱他岂能毫不知情?若毫无处罚,恐怕不能服众人之心。”
华歆呷了一口茶,笑着说道:“使君若想收幽州豪族之心,赵从事这个事儿就不算什么。”
沮宗也插口道:“法重证据,既然渔阳赵家没有参与叛乱,以何理罪之?徒使幽州士族寒心,得不偿失。”
张胤沉思半晌,吩咐楚鹤道:“去请赵从事来。”众人知道张胤已经有了决定,也就不再言语。
赵该就被软禁在刺史府中,楚鹤转身出去,不片刻将赵该带到房间。
赵该双腮瘦削,眼带黑圈,明显清瘦了不少。
“罪人赵该,拜见使君。”赵该进厅后,跪倒在地,垂首自责,“该有罪,请使君责罚!”
张胤上前将赵该扶起,道:“文定请起,这几日让你受委屈了!”
赵该一时搞不清楚情况,怔立当场,也忘了回话。
张胤道:“反贼赵典所为与汝无关,文定不要再为此担忧了。子佩战殁,吾断一臂矣!别驾之职就请文定暂时担了,分吾之忧。”
赵该半晌才反应过来,又跪下去,频频顿首:“使君……我……我本是罪人……能得使君宽恕,该感激不尽,我必戮力用心,为使君牵马坠蹬。”
张胤再次搀起赵该,笑道:“文定言重了。”祭雍、华歆等人也拱手示意,赵该一一还礼。
从赵典竖起反旗的那天起,赵该就食不下咽,终日惶恐。渔阳赵家与常山南赵家祖上同源,说是一族也不为过。赵典反了,他渔阳赵家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有汉以来,朝廷对敢于反叛的人从来都不手软,一向是血腥镇压。而赵该因为常年在州中为官,心里很清楚幽州的真实实力有多么强大,他肯定赵典不能成功。赵典一旦失败,南赵家逃不掉被诛族的下场,渔阳赵家也一定会受其牵连。
果不其然,幽州叛乱很快被张胤平定,盖平、难楼、和连、张世平等人,不是被砍了头,就是被押送京城,活着的早晚也是一死。渔阳盖家、狐奴张家等恐怕也将不复存在。赵该担心自己的家族也会步其后尘,可惜他和族人全都被软禁,不能沟通内外,任他如何才智卓绝也是毫无办法。直到今天,他压在心头的大石才算是落了地。既然张胤不怪罪他,渔阳赵家就算是保住了。不管张胤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只能感激涕零。
张胤又安慰了赵该几句,便让大家都散了。张胤才拿起书案上的公文翻看了几页,鲜于瑞与崔琦联袂而来。
鲜于瑞才出大狱,身上还裹着伤,精神亦不算好,没有了先前那般矍铄的劲头。张胤起身先给两人行了一礼,他虽居高位,但是一向以鲜于瑞为师,礼数从不曾缺。
鲜于瑞笑呵呵地摆手,到对面坐下,不小心触动了伤口,疼得他胡须直抖。
崔琦也做了下来,笑着对张胤道:“知道你忙,所以晚了点过来。我是陪着鲜于司马来的。他这次又为你吃了不少苦头,你还不弄点好酒来?解一下他的馋虫。”
“对不住鲜于司马了……好酒管够。”张胤一边说,一边招手让鹿雪儿下去热酒。
鲜于瑞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好,道:“胤儿,你不用管那个。我们来是想跟你求个情。”
“哦?求情?”
“安乐张家、狐奴张家都是五方社的创始人,张纯、张举虽然愚蠢,但是毕竟其父辈曾与汝父共过事。我没求过你什么,胤儿你能不能给我一点面子,留两家一点血脉?”
看着须发皆白、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鲜于瑞,张胤心中很不是滋味。鲜于瑞受了这么多的苦,命都差点没了,他亲手创建的五方社也毁之大半,但他依然无法忘却与张岱、张脩共事的交情。这是一个深情的老人,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两人是那么的相像。
但张胤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叛逆之事,罪莫大焉。我已无权决断。”
鲜于瑞道:“我知道你做不了主,但你总能向朝廷求情。张脩早亡,张举那小子不听他叔父的管教,被妖人诱惑才犯下如此大错;张岱更是从没有想过造反,所以才被自己的儿子囚禁。如今张举、张纯都已死了……他二人死不足惜,但张家族人却并不都是反贼,有无辜的人啊!张岱、张伦愿意自赴刑狱,只求留一点家族血脉。”
“无辜?”张胤直起腰身,一字一句地说道,“安乐张家无辜?狐奴张家无辜?那死去的十数万幽州百姓无辜不无辜?那战死疆场的数万锐卒又向谁去说自己无辜?张纯、张举以五方社之财,资助反贼,以宗族乡人为马前卒,引鲜卑、乌桓胡虏入幽州,杀戮百姓,奸淫妇女,他们哪里无辜了?”
鲜于瑞颓然一叹,跌坐回座位,默然不语。安乐张家和狐奴张家这一次所犯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搁到哪一朝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想保住两家的族人实在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崔琦看着这一老一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在一旁狂饮酒水。他并不赞成鲜于瑞的想法,保叛贼家人的事太冒险了。这个时候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关键看张胤是怎么想的。
过了好半晌,张胤突然道:“鲜于司马,我尊您为师,别的事情我都能听您的,但这一次我确实保不住两家。”
鲜于瑞脸色黯然,他来时其实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再次长叹一声,刚要说话,却听张胤又道:“我知道张纯有一子,张举过继了一个侄子在身边,我可以将这两人收养入府。至于其他人,我也无能为力。”
鲜于瑞听了大喜,能保住两家嫡系血脉,已经是非同寻常了。如果朝廷判张纯、张举两家诛族的罪,张胤头上所承担的风险就会变得非常大,一旦有人泄露出去,那张胤也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鲜于瑞心里清楚,这已经是张胤做出的极大的让步了,只是这个事情实在是太隐秘了,必须严格控制在屋里这三个人以内,他倒有些后悔让崔琦陪着来了。
鲜于瑞道:“好好好,这两个小子,我来照顾。”
张胤道:“五方社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也不可能再存在。”
“胤儿,你要解散五方社?那可是我们几家人的心血。”鲜于瑞忍不住问道。
“不是解散,而是重新整合一下,并入到正业堂和四海堂吧!”
鲜于瑞一怔,俄而又点了点头。
五方社几乎是天下最大的商社,正业堂和四海堂也要倚之为商路,可是经过张纯、张举的叛乱,半个五方社被毁了,这个时候再强行恢复,投入和恢复的时间都是极其巨大的。并入到正业堂和四海堂,投资五方社的鲜于家、西鄂张家、无极甄家的损失反而是最小的。
张胤道:“鲜于司马可能还不知道,当年我在辽西所举的孝廉甄逸,现在是下蔡令,据说考绩还不错。甄家之主甄举也在朝中为执金吾。这几年来,甄家从五方社中获得的利益可是不少,他们也该反哺一下了。”
鲜于瑞问道:“你是说……让甄家人出钱资?”
张胤摇头道:“不是。上谷太守邢重阵亡,朝廷肯定要派人来补这个缺。以甄举在朝中的能力,想必可以举荐一下甄逸。”
鲜于瑞明白了,张胤这是想让甄家人把甄逸弄到上谷太守的位子上。张胤这么做,他隐约能猜到一点。上谷出产盐铁,又是幽州与胡人互市的重要市场之一,虽然被难楼破坏的不成样子了,但是基础却还在。甄家人为上谷太守,显然更容易控制一些。
张胤考虑的当然不止这些,甄逸若为上谷太守,不仅甄家完全绑到了幽州这辆战车上,而且他想做些应对董卓之乱的手脚,也可以通过甄家去做。
鲜于瑞道:“冰心和望舒那两个妮子这次也吃了不少苦,但是她们对你、对山庄都很有感情,很不错。山庄受损不大,整葺一番也就行了,只是渔阳郡将的职位,你也要盯着,再也不能让朝廷派个张咸那样的蠢货来。要没有他,渔阳不至于损失如此惨重。”
张胤点头道:“我记下了。”
鲜于瑞和崔琦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张胤见鲜于瑞精力略有不济,便将两人送到客房休息。
第二日一早,天空放亮,张胤爬起来,正要练一趟剑,武脂虎穿着一身劲装,提刀而来。她也不答话,横刀为礼,然后垫步抡刀就砍。
张胤微微一笑,紫电剑斜刺,指向武脂虎的酥胸。武脂虎玉面一红,啐了一口,收刀横挡。夫妻两个一个舞剑,一个弄刀,就在官舍的后院中对练起来。
张胤深知自己的这个妻子悍勇不逊于猛将,也没怎么留手,全力施展,不过碍于紫电剑太过锋利,他基本上不用紫电剑去挡妻子的刀。小心来小心去,对练了四十来招,两人的刀剑最终还是撞到了一起。
“当”的一声脆响,武脂虎手中的环首刀断为两截。
“夫君就仗着兵刃的锋利,胜之不武!”武脂虎娇嗔道。
张胤笑道:“将紫电送与你如何?”
武脂虎撇嘴道:“你那紫电剑威势太盛,我用不来。”
“那就让蒲子淳为我的爱妻打造一柄能档得下紫电的宝刀来!”
武脂虎混不以为然,紫电剑之锋乃是上天所赐,世间哪还有能与之对抗的宝物?就算有,又上哪里寻去?不过夫君说的这话,她倒是爱听,心情大好,一时间笑靥如花,张胤看得都有些呆了。
“夫君,这一次,女营好多姊妹战死,我是不是可以补充一些人啊?”
幽州女营初设时只有三百余人,后来稍有增加,也没有超过五百人。盖平、赵典叛乱中,女营守屯田营、守蓟城,死伤惨重,现在只有不足两百人了。
张胤道:“女营之兵,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让人刮目相看。也是到了该扩一扩编的时候了。”
武脂虎大喜,高兴的道:“真的?夫君莫要骗人。”
张胤道:“我骗你干吗?就准你自行招募补充,但以一千人为上限。”
“哦!”武脂虎撅了撅嘴,显然不太满意。在她看来,一千人还是太少了。张胤却没有管她,轻轻拍了拍她的粉脸,踱步到鹿雪儿身前,就着铜盆擦了擦脸,转身来到前厅。
武脂虎的武勇,很多男人也比不了,张胤现在在想,是不是应该让她正式成为一名武官。建立女营,完全是他后世的思维在作怪,可是战场上的惨烈厮杀又让他有些犹豫,也许战争中的确不应该有女人存在。但张胤想让社会更进步,更开放,就不得不这么做。
自平乱之后,张胤每日里有批不完的公文,议不完的军政民事,事情繁多而冗杂。但他必须抽出一点时间见一下,自幽州各地而来的世家大族的代表。这些人来是为了对他平定叛乱表示感谢,是自发的,他也正好借此机会吹一吹设立钱庄的风,因此祭雍、李艾也在大厅中等着。
各地的豪族代表数十人早已汇聚在厅中,见张胤进来,纷纷行礼。有称将军的,也有口呼使君的,口音也杂。幽州地大,东西宽数千里,一州之人家乡口音也是大不相同。
张胤摆手示意,即算还礼。又让众人坐下,寒暄几句,便有人站出来说道:“使君平定贼虏,保民平安,大恩大德,吾等永世难忘。”
又一人道:“吾等愿出资为使君立祠竖碑,四时享祭,刊颂恩德。”余人亦众口同声附和。
张胤笑道:“此事就算了吧!平叛乃分内之事,吾不敢担此称赞。诸位若看得起我,我正要用李冰台之议,在上谷、渔阳、辽西等地设立钱庄,汝等可支持一二。”
“钱庄?这是什么东西?”
看着大家一脸雾水的样子,李艾站出来将钱庄之事详细解释了一番。他这次说钱庄,顾忌少了很多,说的相对更浅显易懂。
厅中数十人皆是世家大族子弟,见识毕竟要比平头老百姓高些,多少能听得个大概。有人立刻表示支持,当然也有反对的,只是不敢明说而已。
张胤也不管那么多,任这些人议论了一会儿,然后出言制止,换了话头说了些别的事。过了巳时,便把人都打发走了。昨天才跟众太守说起建立钱庄的事,他今日也只是想趁热打铁,借机会宣扬一下,他就没想过要让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豪族的人立马参与进来。正业堂和四海堂财力雄厚,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将钱庄建起来。张胤要将豪族拉拢进来,为的是借助豪族之力,收拢他们的心,最终目的是发展幽州的经济。除正业堂和四海堂外,辽西的严、单两家,右北平的程家,雍奴田家,鲜于瑞和舅父崔琦都是可以依靠的出资人。有这几大家族带头,自然会有别的人跟随,而且等到投钱的人从钱庄获利以后,说不定就是个趋之若鹜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