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是黄河最大的支流，发于陇西，横贯三辅，于潼关汇于黄河，长达千余里。渭水的河面十分开阔，在长陵境内这一段足可行驶数千石的大船，当地百姓来往两岸，除了渡船主要依靠渭桥。
马腾与张晟交战之所，离渭桥的直线距离不过数里，战场上的厮杀之声，渭水南岸都依稀可闻。
此时，马腾也杀红了眼，一柄五尺长的宝刀早已砍缺了刃。他浑身浴血，双眼盯着不远处，马超纵马冲入匈奴人阵中，长矛上下翻飞，杀人如捻草芥。可是，今天这一战，不管他们父子如何骁勇，败局都已注定。
马腾连杀二人，抹了一把脸，回头看了看渭桥的方向。如果想全身而退，也许只有期待上天网开一面了。亲卫部曲们冲到马腾的前面，拼死夺下一小块空间，好让他喘口气。
成何拖着长矟，咬牙忍着疼来到马腾身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将军，今战不利，不如退却，我来断后。”
马腾苦笑一声，神情变得越发凝重，轻声道：“张晟用兵狠辣，步步为营，根本就没给咱们撤退的机会，此时走，已经晚了。”
成何啐了一口淤血，不屑地道：“什么用兵狠辣，我看倒说不上，只是奇怪得很，张晟的部曲和那些匈奴人不知道怎么就变得骁勇了，倒是不好对付。”
是啊，这些并州人和匈奴人就像是变了个样？骑射个个都能射出七八十步远，突阵时刀矟上的力量也是大涨，到底是因为什么呢？马腾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对方的甲胄精良，刀矟锋利，他看的到，难道对方的弓弩上也有奥秘吗？
成何也疑惑地说道：“我常年跟羌胡们打交道，骑术精湛的见过不少，但今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能够在马背上直立着用矟，屁股都离了马背了，这腿上得有多大的劲力才做得到啊……”
“在马背上直立？”马腾自幼精于骑射，他深知这个动作的难度，他也很难做出来，更不要说麾下的士卒了。
竟然还有好多人能做到？马腾的眉毛突然扬起，他绝不相信张晟军中有太多人的骑术会超过他，那些骑士能够在马背上做出高难度的击杀动作，肯定并不是因为天赋异禀，也许秘密就在那些战马的身上。
马腾打量了良久，忽然发现一名匈奴千夫长被马超搠下了马，但是他的脚卡在了马镫之中，被自己的战马拖着，死后仍被敌人和自己人的马蹄踩踏。这种场面在骑兵作战中并不少见，但马腾就是觉得有些古怪，可一时又想不到古怪之处在哪里。
马腾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厮杀，成何也不敢打扰，他了解马腾，知道他不太可能选择逃走，便想着接下来护在他身边，拼死也要保住他的性命。
成何正在暗中琢磨，却听马腾突然大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
成何不明所以，问道：“将军，你发现了什么？”
马腾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哈哈，原来如此。”马腾大喜若狂，恨不得跳下马来给成何来一个熊抱。他已经想明白了，也看清楚了，他刚才觉得古怪的地方就在于那名匈奴千夫长是右脚挂在了马镫上。常人上马时多是从左侧上，因为大多数人惯用右手右脚，右手右脚比左手左脚要灵活得多，用右脚做跨马的动作比较迅速而轻捷。而且骑兵士卒一般在左侧胯刀，以便于使用右手拔刀，若从右侧上马，佩刀就会成为阻碍。这世上不是没有从右侧上马的人，但数量极少，那种人基本都是左撇子。
马腾注意到那名千夫长不仅右侧有马镫，左侧也有一个，是双马镫。通过留意其他白骑营和匈奴士卒作战的动作，他发现对手几乎都会用双脚踩住马镫，半起身挥舞长矟或环刀，那种杀伤的力量看着就十分威猛。
马腾忍不住踩了踩右脚，却发现凭自己的一个马镫，根本无法做出那种动作，就算做出也不可能像那样轻松。
原来张晟军的秘密在小小的马镫上！
马腾很想马上也试一试骑着配有双马镫的战马作战的感觉，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就算今日败了，只要能逃出生天，也是值得的。
对比起来，双方的战力是相当悬殊的，马腾已经改变了想法，硬拼下去不一定能够取得预想的效果，是时候考虑退路了。
马腾对成何道：“你去把孟起给带回来。”
成何自然明白马腾的意思，也不再追问他到底发现了什么端倪，领了命，飞马而去。
马超年纪小，但战场经验却足，此时一手持矛，一手取了腰间佩剑，四面劈砍。他的剑术得了马腾的真传，即便是在马背之上，出手一样十分迅速狠辣，剑光晃动之间，又有数名匈奴人死于非命。
成何冲破阻碍，接近了马超，长矟倏然刺出，将一名妄想偷袭马超的匈奴兵捅翻。两马相近，成何喊道：“超儿，跟我回去！”
马超见是老师成何，嘿嘿一笑，满脸血污中露出一口白牙，说道：“今日可杀得痛快，老师看我如何杀穿这大阵……”话未说完，已经矛剑并舞，又连杀数人，根本就没理会成何让他回去的事。
成何太熟悉自己这个学生的性子了，一旦冲动起来，做事完全不计后果，想把他弄回去，单靠几句话可是没用。
成何又道：“超儿，汝父受了伤，你回去护持，这里交给我。”
马超一听父亲受了伤，终于有些担心，也焦急起来，冲突一阵，腾开空间，然后拨转马头往回便走。
成何接替马超的位置，手中长矟横扫，荡开几柄长刀，随后收矟急刺，如小鸡啄米一般，连续击杀数人。
杨奉就在不远处，亲眼瞧见马超和成何逞凶弄勇，却不敢上前迎战，只勒住马，催促白骑营士卒们上前。
论起马上则争斗，白骑营的士卒比匈奴王帐军还要强一些，他们围上来的时候，成何顿时感受到了压力成倍地增长。他将手中的长矟舞成一片泼水不进的光团，面目因为用力过猛而变得狰狞可怖。
厮杀的间隙，成何发现杨奉不断吆喝催人上来，怒意陡然升起。这个家伙竟然躲在暗处指挥。
成何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一名白骑营士卒奋力用矟朝他刺来，他觑准时机将那矟夹在肋下，嘴上却大声惨叫，佯装受伤，然后挥矟击杀对手，折身便走。
杨奉见成何要逃，以为他受了重伤，连忙纵马追赶。因有白骑营士卒阻拦，成何根本没能逃出几步远就被杨奉追上。
杨奉趁成何无备，暗暗举起长矛，猛地刺向他的后心。眼见就要得手，杨奉大喜，暗忖：“杀了你这个蠢货，就算张胤也不能小瞧于我……”
岂料长矛都已经将要碰到成何的甲片，却被他轻轻一闪让了过去。杨奉刺了个空，收势不住，他胯下的马速度又快，竟然一头扎入到成何的肋下。
只听成何大吼一声：“鼠辈，纳命来！”伸手揪住杨奉的勒甲丝绦，顺势掼在地上。成何的长矟随后即至，自杨奉的后心刺入，将他钉死在地上。
白骑营士卒们见杨奉被杀，攻势也只是一顿，便又重新围了上来。成何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逃入步卒阵中，只是此时步卒大阵已经七零八落，崩溃在即。
马超见父亲马腾无恙，心中气急，正要重新冲到前面杀个痛快，却听四野里皆是“将军威武”之声，他回头一看，见大阵的左边张晟身骑白马，已经带人冲破了步阵，白骑营和匈奴人的骑兵疯狂涌入，看那架势是要把大阵切割成数块，再包围起来慢慢吃掉。
马超高声叫道：“父亲，我去。”
马腾急道：“不用了，大势已去。”
成何也来到两人身边，说道：“请将军与超儿先走，我来断后。”语罢回身厮杀，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马腾微微摇头长叹，示意马超随他撤退。马超哪里肯愿，正要争辩，却忽然发现渭桥方向烟尘大起，他用手急指，对马腾说道：“父亲，你看！”
马腾顺着马超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去，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超儿，咱们的救兵到了，哈哈……”
“救兵？”
“对，救兵。如果为父猜得不错，应该是你叔父来了。”
马超这才明白过来，想起叔父马远前往长安攻城，带走了整整一万兵马。但一万兵马渡过渭桥需要不少时间，更何况又都是步卒，就算都投入到眼前的战场上，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而且，马超怎么看，都觉得这烟尘不是万把人能弄出来的动静，难道还有别人？
马腾心思老练，在这个问题上要比马超看得更清楚。韩遂大赏部下，又将自己的人马与董卓旧部和他的人马混编，按照这个思路，跟随马远来的也许还有韩遂的人。
张晟正带人冲阵，徐胄匆匆奔过来，高声叫他。他驻马询问，徐胄道：“监军说渭桥方向烟尘大起，敌人或有援兵赶来，请将军留意。”
张晟微微一惊，这才发现南面目光所及之处尘土飞扬。他沉吟片刻，问道：“沮先生是什么意见？”
徐胄道：“监军说，因有渭水相隔，此许是敌人疑兵，但今鏖战半日，士卒疲惫，破敌骑兵万余已是大胜，不如就此收兵，先取长陵，渭水之北则尽归我手。待骠骑将军到来，再做他议。”
张晟想了想，下令河东步营收整队形，建立防线。不过马腾此时已经一败涂地，若不追击一阵，他又觉得太过遗憾，因此命钦良带本部追击，他与呼衍骨都侯约束匈奴王帐军。
马腾、马超当先率军撤走，成何在后。步卒的两条腿哪跑得过骑兵的四条腿，他们转身逃跑的时候，也正是白骑营大开杀戒的时候，这一阵冲杀，马腾军死伤更是无数。
至渭水岸边，一支数千人的骑兵沿岸飞驰，钦良见了连忙收住兵马。那支骑兵也不冲锋，只以弓箭阻击，那意思是要护住溃兵。
钦良观望片刻，见渭水南岸果然人影绰绰，旗帜招展，便压住阵脚，缓缓退回，马腾援军也没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