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仇称奋战半日,握刀的手已经微微颤抖。他抹了一下脸上的血污,抬头看到周朗仍然像头发了疯的猛虎冲来撞去,心底的战意又陡然汹涌而起。
公仇称气质儒雅,但骨子里却是个不服输的武将,他的技击之术也很不凡,在吴会之地是极有名声的。孙坚当年在吴郡游侠时,公仇称就是他身边最忠心的下属和朋友。在荆豫两地,孙坚几次派人回吴郡募兵,都是公仇称担当重任,足见他在家乡的侠名。
公仇称深吸一口气,猛地斜斩环刀,刀尖破空划动,不住地颤抖嗡鸣。
“杀!”公仇称从胸口中挤出一股恶气,拧身冲步上前,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杀到周朗身前。环首刀当空斩下,带着凌厉的呼啸和无尽的杀气。
周朗也早就注意到了公仇称,见他杀来,鸡蛋般大小的牛眼中也闪烁出瘆人的寒光。
周朗连杀两人,腾出空间,而就在此时公仇称的环刀也到了。周朗镇定自若,大反寻常地不用铁牌遮护,而是选择了用短棒格挡。
“当!”环首刀崩裂,公仇称却毫不在意,收刀以双手握持,旋身再斩。
“哼!”周朗从鼻孔中挤出了自己的不屑之意,曲臂撑住铁牌,双足猛地发力,整个人化作一团黑影撞向公仇称。
周朗这一撞,势头生猛,是连攻带守的战法,借铁牌的防护完全无视对方的环首刀。
这招大出公仇称的意料,环首刀只在周朗的铁牌上划出几道划痕,不仅伤不了人家,还被铁牌的冲力逼得不断后退。他只有竖刀相挡,左手攥住自己的刀锋,以刀身死死地顶住周朗的铁牌。
周朗嘿嘿冷笑,短棒顺着铁牌的边缘疾刺而出,犹如一条埋伏了很久的毒蛇,短棒顶上的锥形锋刃就像是嗜血的蛇信子,倏忽之间就在公仇称的胸口上咬了一口。
尺来长的锥锋穿透了公仇称的身体,造成一个恐怖的血窟窿。
公仇称闷哼一声,只觉得身体中的气力随着血液喷薄而出,消失在空气之中。他要着牙,仰天大吼:“贱……胚!”
公仇称用最后一丝力气,猛然掰断环刀,将半截断刃狠狠地插在周朗的左肋。
周朗噗地吐出一口鲜血,眼中满是惊惧和不信,口中想说话却已经连不成完整的音:“你……你……”
公仇称仰天大笑,力气耗尽的身体再也不受控制,直挺挺的向后倒下。
周朗掕着铁牌和短棒,用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向前挪动两步,然后也重重地栽倒在地。
双方士卒蜂拥而上将自家主将的尸首抢回,所有人的杀意反而被激发出来,一个个都杀红了眼,疯狂地冲向对手。
孙静和周昂的眼睛也都红了,公仇称和周朗的战死对他们俩来说都是折断臂膀一样的损失。两人也顾不得许多,不约而同地将所有力量都压到阵前,包括他们自己。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阵型可讲,双方的阵线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但周昂军毕竟人多,整体上看占据了比较大的优势,孙静军就是在苦撑。
突然,马蹄隆隆,一支骑军出现在周昂军的左翼。这支人马数量不多,但杀气腾腾。为首一将头戴赤缨兜氂,身披鱼鳞精甲,手中长矟舞动如龙,直入周昂军阵中大肆杀戮,不片刻就杀穿大阵,兜了一个圈子又从另一侧冲杀回来。
不用说,那头戴赤缨兜氂的肯定是孙坚。周昂如坠冰窖,他已经渐渐纳过闷来,很显然孙坚在他进入豫州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该如何是好?还没等他想出对策,右翼又是一阵大乱,孙贲、孙香也率军赶到,二话不说就杀进阵中。
其实,孙贲和孙香从阳城马不停蹄赶来,士卒们早已经精疲力尽,但是眼前周昂军一片大乱的景象让他们的疲惫瞬间不见了,这痛打落水狗的事谁不愿意做?
三面夹击,周昂军大败。一时慌乱,周昂的右胸也中了一枚流矢,血流如注。他自知已经不能取胜,连忙下令撤退。
两万人像被人驱赶的鸭子一样疯狂往南奔逃,不出数里,被祖茂、宋谦带步兵截住。这一通乱杀,九江郡兵三停中去了两停。周昂由亲卫护着,夺小路而逃。心惊胆战逃至葛陂,精力耗尽一头栽到马下,昏了过去。
孙坚大败周昂,得知折了公仇称,悲痛不已,命人将其葬在灈水之畔。
打扫战场,没能寻到周昂的尸首,孙坚就知被周昂逃了,他也不派兵追击,而是让孙静统兵在后,自己亲带骑兵和五千步卒为先锋,往平舆、鲖阳、新蔡各地,逐一收复各县。
待汝南平定,孙坚立即宣布孙静为颍川太守,吴景为汝南太守,朱治为沛国相,族侄孙贲为陈国相。孙贲才二十出头,却已经位列两千石,让人大为惊叹。孙坚也是想明白了,他融不进士人的群中,他杀了荆州刺史王睿、南阳太守张咨,不仅荆州士人厌恶他,连带着天下士人都另眼看他。豫州士人表面对他毕恭毕敬,背地里却是各种背叛,周昂一来半个汝南立马投降就是最好的证明。因此他也不想再顾忌豫州士族的想法,明刀明枪地摆明就是要用亲族心腹为各郡之长,将豫州死死地抓在手里。
随后,孙坚又迁治所到汝南郡平舆县。你们汝南士人不是心系袁绍吗?我大军就屯驻在此,看你们还有哪个不服?
孙坚将刀磨得锋利,冷冰冰地架在豫州士人的脖颈上。这一招够狠,也够霸道,但却极为对症。豫州诸郡咸服,至少表面上相对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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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冀州牧府。
袁绍打开帛书,看后整个人都是一呆。周昂战败重伤,退回九江郡境内。
一股邪火从背脊一直窜到脑后,烧得袁绍的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袁绍再也按耐不住,抬起一脚踢翻书案。袁术啊袁术,你还真是袁家的好儿子,天下难找的败家子!讨伐董卓,你阴奉阳违;推立刘虞为帝,你不支持;如今竟然敢驱使孙坚那个小子击败周昂。你是事事与我作对啊!
袁绍暴怒乃至疯狂,俊美的脸庞在灯光下有些变形,颇为狰狞。
望着突然狂怒的袁绍,许攸苦涩一笑,没有出言劝阻。袁术的所作所为也确实让人愤恨。自打小以来,袁家这两位兄弟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他心知肚明。
自从逃离洛阳以来,诸事不顺,袁绍能忍到现在已是着实不易,让他泄泄也好,把怨气都发出来,才能冷静地考虑下一步的打算。
“要不要再派个人去?”许攸的话是问袁绍是否再派个人去当豫州刺史,袁绍虽然气急,却也听得明白。
“要,当然要。”袁绍将脚下的纸墨笔砚等东西踢到一边,在书房中踱起了步,“让阴夔挂豫州刺史的名,人就别去豫州了。”
许攸的眼神一转,就已经猜到了袁绍的心思。周昂执掌一郡,又有袁家人暗地里帮忙,趁孙坚攻襄阳的空当偷袭,都奈何不了孙坚,换一个无兵无将的阴夔就更不可能了。让阴夔挂名只是让袁绍的脸面上好看一些。
“孙坚击退周昂,在豫州威势大涨,他必然会趁机巩固在豫州的控制,此人野心勃勃,非是久在人下之人,倒是可以以此为突破口,挑唆一下他与袁术的关系。”许攸想了想又道,“李瓒与袁术相熟,可以派他去趟宛城,跟袁术好好聊聊。”
袁绍也轻轻点点。这个李瓒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内弟,他的老师兼岳父、天下楷模李元礼的儿子。李瓒如今并不在袁绍麾下任职,他打着老友的名义去见袁术,非常有可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袁术对孙坚的看法。
许攸道:“幽州那边,还要继续吗?”
袁绍脚步一顿,怔怔望着窗外半晌,说道:“还是要做……”
所谓幽州那边,指的是扶立刘虞为帝的事。此事对袁绍来说是必然之举。想要与躲在长安的董卓对抗,就需要有合理合法的名头,原先关东群雄还可以用保刘辨、清君侧之名讨董,可是如今董卓鸩杀刘辨,这个念头也就绝了。扶立刘虞为帝,就是一个新的、替代的名头。
而且,只要天子刘协在董卓的掌握之中,天下群雄不管是牧伯、刺史、还是将军、太守,想要在地位上得到天下人的认可,就需要到长安进表,虽然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表奏都是走形式,但也是不得不为的。如此,这些人就难免不被董卓拉拢、渗透。袁绍以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的名义,承制提拔、安置了不少人,但他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这“承制”的方法会不被人所认可。
因此,袁绍需要尽快夺取董卓以天子刘协为傀儡所获得的巨大权力,然后建立一个以刘虞为名,以他为核心的“新朝廷”,阻止董卓利用政治手段不断地往关东地区进行渗透。到时候,如果再有人被董卓或长安朝廷封为刺史、太守,到关东地区上任,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宣布此人为叛逆,讨伐之,进而就地正法。他的威望将得到空前巨大的提升。至于他自己到底是做“伊霍”,还是王莽,那就另当别论了。
许攸道:“袁术占据南阳,孙坚为其鹰爪占了豫州,图谋荆州,他回绝此事正说明他野心极大。孟德支持与否也不甚紧要,只是,子承不表态,颇有些匪夷所思。”
袁绍道:“今时不同以往,子承也非洛阳求学时的少年郎。”
许攸道:“此事不宜再多联络他人了,以免泄露消息。张歧与刘伯安同在幽州弘儒堂中,我已经请他试探过刘伯安的口风。”
袁绍脱口问道:“怎样?”
许攸摇摇头,其意不言自明。
袁绍轻叹一声,坐回榻前。
“过几日,我亲自跑一趟蓟城,游说刘虞,只说董卓挟持伪帝,汉室难存,希望刘伯安能以汉室为重,登基称帝。”许攸知道袁绍心情郁闷,便转移话题,道:“子承果然神通了得,一举平定了青州百万黄巾不说,还仅仅靠着一枚铜元,就折腾得我们欲生欲死。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提起这件事,袁绍的眉头又是一皱。张胤突然搞出个铜元来,在幽并二州同时而发,如今搞得冀州也是一片混乱。
幽州铜元做工精良、样式精美,质量也足,为其背书的幽州牧府实力雄厚,一投入市场就受到了商贾和百姓们的欢迎,都乐于使用。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占领了幽、并二州的货币支付市场,冀州、凉州、司隶等地也有大批人使用。幽州铜元对五铢钱和四出钱是一比二十,仍然供不应求。
袁绍、许攸等人初时还不以为意,后来发现,这铜元可比刀子砍人痛多了。
虽然与五铢钱相比,铜元的制造成本相对要高很多,但是它一比二十的比率仍然可以为幽州带来难以估量的利润。而在实际的流通中,一枚铜元的购买力还要高于二十枚五铢钱。幽州牧府发行铜元,耗费的主要成本是铜、人工和技术,但换来的却是各种资源和巨大的财富,还有民心。人们用幽州铜元用的多,自然就对幽州牧府有信心,就会支持它。而实际上,幽州铜元已经成为一种具有巨大虹吸效应的恐怖物事,不断地将各种物资吸到幽州。
只要用脑子稍微想一想,就能想明白,幽州牧府和张胤从中能够攫取到什么样的好处。
由于以董卓为首的各地刺史、太守们在铸币上的滥觞,大汉国的货币流通已经十分混乱,全天下又会有几个人愿意使用那薄薄如纸的董卓小钱呢?没人使用董钱,董卓军的粮草必然会陷入被动,甚至瘫痪。这种打击对董卓来说也是致命的,只不过捎带着伤到了冀州。
“我们真的制不出像幽州铜元一样的钱币来?”袁绍问道,“就算造不出来,我们造冀州自己的钱总可以吧?”
许攸讪讪而笑,道:“也不知子承用了什么样的铸造之法,我找了不少老匠人都说幽州铜元仿不出来。我们若是造自己的钱,也落后了太多,恐怕难以撼动幽州铜元的地位。”
袁绍道:“只要我们能造出来,就是钱,慢些就慢些吧!”
许攸道:“我们哪里去弄铸钱的铜去?”
袁绍道:“府库中没有吗?”
许攸道:“不是一点儿没有,而是很少,对于铸钱来说是杯水车薪。”
袁绍道:“收民间之铜如何?”
许攸道:“本初要学董卓吗?”
袁绍登时不再言语,若失了冀州民心,他的未来、志向等等,也就全都谈不上了。
许攸长叹一声,也陷入了沉默。